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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十二章 暗流湧動

  太和五年,九月丁巳,亥初。


  成都府,建德坊。


  急管繁弦,煙景長街。李德裕和張翊均都身著便服,身旁也沒有衛士護衛,在寂靜無人,宵禁以後的建德坊閑聊散步,巡夜牙兵們識得這是節度使,往往在偶遇到後拱手行禮。


  已經這樣漫步了多久,兩人都已記不清了。張翊均隻記得從府門出來時,還是夜色朦朧,雲層纏繞。現在卻由於秋夜的西風,變成了濃濃月色之夜。


  建德坊中多為行政機關,其中帥府獨占半坊,牙城牢獄位於帥府西側。在後曲也有不少商鋪小店,不過宵禁以後也都早已緊閉門扉,唯獨留下門廊前的店家燈籠,辰時再取下,算是給過往的行人照亮一條路。


  昨夜子時,張翊均在洗過了一個長長的澡以後,回到在帥府內殿東側,久別一年有餘的幕僚屋宅,竟發現內裏陳設一並如舊,且纖塵不染,想必是李德裕定期派人仔細打掃的緣故。張翊均本想親自向李德裕道謝,卻想起來悉怛謀三百餘人正在牙城外受降,便就此作罷。多日的疲憊讓他倒頭便睡,睡夢中隻覺昏昏沉沉,一片漆黑,而這一睡竟直接睡到了今日申初,還是李德裕怕張翊均就此睡死過去親自來叫醒的。


  兩人各有心事,並肩而行,似有微妙的默契。久而無言,卻毫不尷尬,離開帥府的二人,此刻更像是相識已久的友人。


  李德裕望著張翊均的側臉,率先打破沉寂,問道“翊均一直不願為官,真的隻是由於家訓若此嗎?”


  張翊均回看向李德裕,竟沉吟良久,長歎一口氣,“家訓啊……”


  “他們總說,翊均這是在沽名釣譽,在謀求時機,積攢人脈,以便來日為官,能身居高位。”張翊均說到這兒,不禁笑笑,仰望著寂空明月,負手而立,“然而他們卻不知,翊均家祖入仕為官,位極人臣,輔佐德宗皇帝削除藩鎮,卻於涇原兵變身死殞命。而翊均……選擇的是另一條道路……”


  而後張翊均頓了頓,沉吟著輕聲道“翊均心中所求,乃是改變蒼生的命運。”


  李德裕也同張翊均一樣,一起望著夜空。


  “你真以為……不入仕,隻憑一己之力,能還寰宇一個清淨?”


  “當初翊均為何要自告奮勇,去維州做暗樁呢?”張翊均語聲如冰,淡淡一笑, “如果連維州五千百姓的命運都改變不了,如何去改變蒼生的命運?”


  “蒼生的命運……”李德裕語聲極輕地重複,眸色深沉,竟不由得有些悵惘。頓覺自己被外放,已然近十年了。朱顏辭鏡,自己也從當初的誌得意滿,渴望一展拳腳,變成後來的勉力堅持,方能保持初心不改。


  兩年前,李德裕在河南任義成軍節度使。與張翊均初見之時,李德裕從未想過,在這個年紀輕輕的潁王幕僚身上,竟依稀讓李德裕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不過張翊均所走的路,如他所言,終將與他祖父、與自己不同。


  “今日巳正,”良久後,李德裕開口道“我已派人入朝上奏維州事,許是明日便可抵達長安上達天聽。如今悉怛謀歸降,虞藏儉、楊綜也領軍全據維州,至此想必將塵埃落定……”


  張翊均隻是“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李德裕接著道“當然,維州歸降隻是個開始。我奏疏裏還提到了希望能就此趁吐蕃南道諸軍不備,兵出維州險要,攻取八州,由此盡複西山,全據西川,詳盡的進兵計劃,也早就托李淮深做好了,亦隨奏本附上。”


  “果真能如李公所願嗎?”


  “西川蜀兵雖不堪征戍,還需訓練。然而北兵已募集逾萬人,甲兵足備……”


  “翊均是說……”見李德裕說到日後的建功立業已有些滔滔不絕,張翊均連忙打斷,忍不住舊事重提,聲音冷冷地道“如此計劃,李公有沒有想過,牛黨會作何反應?”


  李德裕收起了笑容,停下腳步,神色冷峻,“昨夜我便說過,牛思黯與某,不過是一點政見相左,況且我唐開疆拓土,於他牛黨有利無害……”


  “那是李公這麽想。”張翊均寒聲道“廟堂之上,長安城中,誰人不知牛相與李公,自令尊時便已結仇?”


  許是因張翊均又一次提起昨夜他們二人爭論多時之事,李德裕有些麵露不悅,而這回張翊均對此已早有預料。


  “李公您隻是在逃避……”張翊均抬高了聲音,毫不猶豫道“西平郡王李晟,平朱泚之亂;南康郡王韋皋,於維州大破吐蕃;南平郡王高崇文,剿滅西川劉辟,李公不會不知道,他們最後都擔任何職?”


  李德裕清楚張翊均的意思,此三人,後來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


  “因此……牛黨絕不會坐視李公就此居功,全複西川。況且如今,帥府中暗樁不予追查暫且不論,這成都府中牛黨卻絕對已有所行動……”


  張翊均回想起來昨日發生的種種,頓時越想越覺得這維州歸降一事,距離塵埃落定,恐怕還相去甚遠,遠沒有到可以安然無憂的階段。


  “那你說怎麽辦?”


  張翊均麵朝李德裕,肅容一拜,“大軍已發,自無撤回之理。翊均如此懇切相求……隻想讓李公多做一手準備。”


  李德裕背過身去,負手而立,微側著臉。


  “我跟你說過了,若是因為收複失地而貶官奪職,某也心無憾矣。”


  張翊均緩步走到節度使的麵前,口中吟道“自古英雄多婉轉,令尊既然官至宰相。翊均了解李公,您想做的也絕不僅僅是英雄。”


  張翊均說完,出神地凝視半晌節度使的雙眼,語氣如霜。


  “這裏是建德坊,四下無人,後曲盡皆是關門的商鋪,李公何不對翊均誠言相告呢?”


  見張翊均神色恭肅,李德裕眸色閃爍,臉色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他遙望東北方的夜空,朗聲歎道“悠悠煙閣,誰上丹青?“


  “……既然選擇了仕途,誰不願坐上那宰輔之位呢?”


  這話說完,兩人坦然相視,張翊均會意一笑。


  “翊均知道,李公其實是在賭……賭牛思黯會延續他對河朔藩鎮的姑息政策,同樣坐視李公收複失地就此居功……”張翊均見李德裕心情平複,便接著道“可是李公莫忘,您同牛黨關係非比尋常。若是牛黨連李公收複維州一事都不願相容呢?西川牛黨眾多,帥府又疑似埋有暗樁,維州密謀細則他們不會不知,然而這一年卻一直未有動作,難道就不會是因為在等著合適的時機,搜集證據,一舉劾奏?”


  李德裕怔了怔,尤其在張翊均道出“劾奏”二字後,容色駭然。


  “我居西川一年有餘,養兵禦寇,遍修城防,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何過之有?”


  “李公以為,牛黨真的會在乎百姓如何想?在乎您有沒有過失?”張翊均語氣冷似秋風“如今朝中牛黨當權,倘若隨便一封來自西川的劾奏上抵長安,您認為禦史台會偏向誰?”


  這一行話說得李德裕無法反駁,誠如張翊均所猜的一樣,自維州歸降一事敲定,他之所以即使明知還有很多事情不明朗,也依舊迅速派兵入據維州,確實是有賭博的考量,也因此未曾準備後手。


  因為他沒想到會有人無恥到對收複失地大做文章。


  張翊均卻像沒有放過李德裕似的,字字如刀,“再者說,倘若劾奏內容上達天聽,您以為,聖人會如何決斷?”


  “聖人於臣,一向信任有加,去歲……募集北兵一事皆從我所奏。”


  “去歲西川凋敝,兵士破膽,聖人準奏,很可能是當初牛黨等著看李公的笑話,未加攔阻。此一時彼一時,”張翊均頓了頓,即使是街巷裏空無一人,也特意壓低了聲音補充道“倘若……牛黨膽子大一點,劾奏李公擁兵割據陰謀叛亂。牛思黯、李宗閔又常在聖人左右,李公認為聖人是會信他們的話,防患於未然,還是相信遠在西川的您的申辯?”


  這最後一句話伴著絲絲陰冷,激得李德裕頓時滲出來一額的汗珠。憲宗皇帝元和元年,二十餘年前,西川節度副使劉辟擁兵割據,公然叛亂一事還曆曆在目。若是真如張翊均所言,那麽結局可就不是貶官那麽簡單了。


  李德裕雖然論才能足以稱得上冠絕西川,但是他自己也清楚,若是論黨同伐異,玩弄權術,他永遠比不上牛思黯和李宗閔,恐怕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李德裕才一直在同牛黨爭鬥中落於下風,被外放近十年。


  “那……依你看,該怎麽辦?”


  張翊均沉吟思忖,須臾眼中放光。


  “如今……翊均私以為,西川的劾奏可能已然上路了……然而當前卻也絕不是無計可施。”


  “看你的表情,想必是已有對策了?”


  “有是有,”張翊均勾起笑容,麵色醉人,“不過需要借用一個人的力量,此人可能素來為李公所不齒……”


  “……朝堂暗流湧動,牛黨當權,權勢熏灼,南衙必無人相助;西川又魚龍混雜,事出不嚴,恐難計議;所謂無風不起浪,維州歸降,便是風。牛黨就是在等著西川出事,好把清水攪成渾水……”張翊均說得字斟句酌,又意味深長。


  “李公不如就此遂了牛黨的願,把水再攪渾些便是……”


  “翊均的意思?”


  李德裕語落屏息,似乎看到了一條連他也從未想到過的道路。


  “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


  張翊均神秘地笑著,吟起詩來。這兩句詩出自陝州司馬王建幾年前寫的《贈王樞密》。而彼時的那個王樞密,便是今日總領北司宦官,擁立三朝天子的驃騎大將軍王守澄!

  李德裕瞬間心中了然,毋需張翊均贅言。他的意思是要拉入閹黨勢力,來製衡震懾牛黨。王守澄權勢熏天,也絕對有能力做到這一點。問題就在於,李德裕肯不肯,以及該怎麽做。


  “方法倒是有的,”李德裕沉吟良久,開口後,語聲反倒輕鬆了許多,“若是我猜得不錯,西川現在‘正巧’有一人可以幫忙。”


  雖然張翊均還不知道李德裕指的是誰,但是心知,節度使既然下定決心,便要采取行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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