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十章 疑其有詐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未初。
成都府,宣和門外。
張翊均一路快馬加鞭,即使到了途中驛館也不敢停下休息。胯下的馬已經呼哧帶喘,自巳初開始從官道到現在跑了足足有兩個時辰,想是有近二百裏了,馬也即將到達體力的極限。不過好在成都府宣和門已經近在咫尺。
回想起這一年多的暗樁生涯,如今終於重返成都府,張翊均隻覺昨日之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
城門守備看起來早就獲知悉怛謀即將率軍歸降的消息。因此今日的成都府與以往不同,此時的宣和門有重兵把守,外郭城樓上也站滿了武侯,百姓出入宣和門亦被嚴令禁止,城門口擺好了拒馬。
城下,一隊披甲士卒整齊地列隊於官道兩側,黑壓壓的槊矛中,一麵黑龍旌旗高高地豎起,上用楷書清晰地寫著“武威”二字。張翊均知道,這是成都府四大折衝府之一的武威軍,直屬於節度使李德裕調遣,這讓他放心了許多。
安史之亂以後,雖然府兵製早已敗壞,募兵製取而代之,但是各地藩鎮節度使作為傳統仍然保留府兵番號,用牙將或藩鎮將領節製。隻不過其中部隊的武卒兵士,全無一點府兵的影子,皆是募兵。
過了數息的工夫,怕是因為身著吐蕃軍服,張翊均在距離宣和門還有幾十步遠的位置,便被為首的將校高聲喝止。
“宣和門今日乃軍事重地,請繞由大安門入城。”前方的將校身披山文甲,聲如洪鍾。
張翊均正疑惑,依照計劃,此刻宣和門本應有成都府兵接應他才是,這為首的將校演的是哪一出?
“吐蕃蠻子,立時勒馬!”見張翊均沒有停下的意思,那將校又高聲吼道。
張翊均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仍穿著吐蕃戎服,胯下的馬匹鞍飾也纏著氆氌,再加上自己先行單騎而來,難免會被誤認為是吐蕃騎兵,也難怪會被自己人喝止。
張翊均正欲勒馬,卻猛然看到那將校手掌一揮,而下一彈指,從城頭的方向竟一閃寒光。
箭!?
不及張翊均有所反應,箭矢已直直地刺入了胯下的馬脖子,登時血噴如霧。伴隨著馬的一聲痛苦嘶鳴,前蹄已失,為免被壓於馬下,張翊均雙腳急忙抽離馬鐙,卻也因慣性而墜馬。
張翊均兩眼一黑,而後意識便消散了下去。
未初。
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與此同時,在帥府內,李淮深拿著薛元賞和通傳交給自己的呈報回到內堂,正想私自拆開,卻驚訝地發現李德裕已經醒了,正端坐著聽內堂的諸位官員一一向其做著匯報。
李德裕匆匆掃了一眼正堂。
“李植現在何處?”
韋榮拱手道“回稟李公,李支使自今日辰時起到現在似乎就沒出過支使府門,而且也未曾派人稱病。是否可以借此機會劾奏他無故怠政?”
李德裕搖著頭擺了擺手,顯然在維州事還未塵埃落定之時,貿然彈劾藩鎮支使是下下策,況且……
“……李植叔父李宗閔在朝中樹大根深,又是牛思黯一黨的人,貿然劾奏,牽一發而動全身,且有重啟黨爭之險。隨他去吧。”
“喏。”
看見李淮深拿著呈報文書出現在內堂房門口,李德裕立刻伸手示意他快進來。李淮深連忙快步趨向前去,向李德裕雙手遞上呈報。
“李公,方才漢州刺史薛元賞來過,考慮到如今情勢特殊,淮深讓他先行回驛館了,這是漢州去年稅賦和官道斥候的呈報,還請李公過目。”
李德裕明顯在聽到薛元賞的名字時停頓了一下,但是馬上又不動聲色地接過李淮深遞來的呈報,卻隻是將薛元賞的呈報小心地放在一旁。
李德裕撕開了斥候的回報,邊看邊對所有人平靜地說道“悉怛謀部,已越過唐蕃邊境,換上了大唐旌旗。”
這話像是給所有在場的人吃了一枚定心丸,經過近一年的籌劃和密謀,還有近一個月的準備,維州歸降一事終於要成功了,這下在場諸公晚上回家應該都能睡個好覺了。
在眾人都長舒一口氣之時,李淮深搶先朝李德裕跪坐叉手恭賀道“李淮深恭賀節度使。”
其他人也被引得紛紛朝李德裕正襟危坐地道賀。
所有人都清楚,三十年前,南康郡王韋皋通過維州之戰,大勝吐蕃,實現了大唐與吐蕃的實力平衡。而如今的維州光複,將是唐軍在吐蕃南道插入的一把尖刀,自此全複西川,將隻是時間問題。
一向較為冷靜的韋榮此時也已經迫不及待“李公,悉怛謀歸降已成定局,是否可整軍待發,隻待悉怛謀奔成都,即刻出兵入據其城?”
“韋虞侯如此還是過於耽擱了,”李淮深輕輕搖頭道“悉怛謀既已換我大唐旌旗,又盡率其眾入西川,維州城空,難生變數。反倒是等待過久,如若吐蕃南道鎮守使察覺有變,命相鄰州縣率軍至維州,則……大事壞矣。”
華陽縣尉虞藏儉卻頗為謹慎,“是否還是等張翊均回奏複命為佳,如今維州城空,不知虛實。況且先前有奏報稱翊均已半路單騎先行,如若快馬加鞭,想是也快到成都府了,不如……再等一等?”
判官劉瞻也對虞藏儉的意見頗為讚同。
屋內九人紛紛陳抒己見,一時爭執不下。總的來看,支持即刻發兵入據維州的,有李淮深等三人;支持暫緩發兵,等待悉怛謀和暗樁回報的占了多數。不過無論如何,爭的都是發兵的時間問題,而不是出不出兵。在場眾人看向李德裕,等待節度使做最終定奪。
李德裕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問道“悉怛謀本是維州副使,如若某對維州大小諸事不曾掌握,其曾誅殺維州暗樁司馬朱,今其又率眾來降,我等該若何?”
李淮深不假思索,“引兵拒之。”
李德裕又緩緩道“如若某對維州諸事大小略知一二,卻不曾派翊均潛藏維州,互通有無,今其殺維州節兒論可莽,率眾來降,我等該若何?”
李淮深答得有些猶豫,“疑其有詐?”
“那麽如今翊均突然更易先前計劃,先行單騎疾馳歸來,悉怛謀卻依舊照原計劃,率眾奔成都,我等……又該若何?”
李淮深這下不說話了。李德裕的這番反問,意思很清楚,即使是看似維州謀成,也絕不能疏忽大意,掉以輕心。
“翊均為人素來謹慎,絕不會貿然更改計劃,現今我等並不知曉翊均如此行事,究竟是有要事,還是逃離?因此我等隻待其回報,確認其平安無虞,維州無恙,再派兵不遲,”李德裕安撫李淮深道,而後又看向虞藏儉,神情嚴肅地從胡床上站起身來。
在場眾人也不約而同,紛紛起身。
“西川節度判官,成都府華陽縣尉虞藏儉。”
“喏。”
“著汝暫為行維州刺史,待翊均回報,即領天征、武威軍各五百人,將兵入據其城,現即刻去往成都府兵曹,整裝待發。屆時務必盡心守城,靜候消息!”
“喏!”
李德裕看著虞藏儉退出內堂以後,問李淮深道“武威軍已經去接應暗樁了嗎?”
“回稟李公,卑職巳時已讓盧啟派人去宣和門靜候了。”
“誰領頭的?”
“武威軍第二團校尉王裳。”
李德裕略有不解,“為何沒派楊綜前去?”
李淮深湊了過去,盡力壓低聲音,趴在李德裕耳邊,“卑職正想稟報,牙兵中郎將楊綜,可能已經……倒戈牛黨了……”
迷糊中,張翊均醒來發現自己還跨坐在馬背上,臉貼在濃密的馬鬃上麵,嘴角也沾了幾根。從馬背上直起身來,隻覺渾身骨頭要散了架一般。張翊均暗暗感受了下全身,發覺除了左額有些隱隱作痛,其餘似乎並無大礙。
張翊均這才注意到自己被簇擁在一隊騎兵中間,蹄音如雨,領頭的騎手身披紮甲,手執“威遠”番號軍旗。看這街道像是在成都府崇明坊附近,距離節度使府衙還有段距離,看來自己昏迷時間沒有很久。
看見張翊均蘇醒過來,在他身旁的騎手笑了起來,聲音渾厚有力。
“閣下醒了?”
張翊均扭頭看去,此人著裝並不是尋常士卒,而是身著山文甲,鎧甲上縛有青綠袍帶以示官品。看上去年紀輕輕不過三十,下巴上的絡腮胡又增添了一分成熟,兩眼目光深邃,眼神卻又讓人覺得缺少自信,襆頭上沒有一點裝飾,垂到腰間的胸牌隨著胯下馬的步伐晃來晃去。
“適才多有得罪,未能認出閣下身份,本隻想命弓手虛射一箭以示警告,不曾想竟射中閣下之馬,所幸閣下並無大礙,還望恕罪!”
張翊均隻是擺擺手。他認出來這人是下令向自己射箭的將校,畢竟他身上的山文甲太容易辨識了。
那人接著問道“如果在下沒有猜錯,閣下便是維州暗樁?”
張翊均聽了這問話的方式,有那麽一絲猶豫地點了點頭,畢竟他很少聽聞參與維州密謀之人會對他這樣直接地稱呼為“維州暗樁”,一時有些狐疑。
“敢問將軍是?”
那個將軍衝張翊均叉手道“在下楊綜,西川節度牙兵中郎將。”
張翊均不記得自己見過楊綜,許是自己在維州期間李德裕募集北兵而來的。不過既然楊將軍是牙兵中郎將,那麽必然也是李德裕的人,想到這裏,方才有些心生疑竇的張翊均才稍微有些安心。
“這一年多以來,有勞先生了,維州可不是個好地方。”
“楊將軍是李公派來在城門接應的?”張翊均顧不上寒暄,畢竟悉怛謀的部隊正在路上,前任暗樁司馬朱被殺一事亦急需當麵稟告節度使。直覺告訴張翊均,在弄清楚究竟是誰出賣暗樁之前,絕不能貿然出兵占據維州。
將軍表情僵硬地笑了笑,閃爍其詞,“閣下莫急,這就帶您去見李公。”
由於這隊騎兵基本上把張翊均圍得嚴嚴實實,張翊均若不伸直脖子,完全看不清周圍的行人,隊伍足足堵了有半條路,街上的百姓看見這隊騎兵都紛紛主動繞道走。這樣的行進方式讓張翊均頗為不解,都進入成都府了,難道還怕有人劫自己嗎?
騎兵隊就這樣在熱鬧的成都府主道上又走了有一刻的工夫,總算在主道右側不遠處看到了高聳的建德坊門,亦是通往牙城的唯一入口。由於建德坊正對著人頭攢動的文殊坊,因此一向都有重兵把守坊門,以免閑雜百姓攪擾牙城周遭。
“閣下……前麵便是建德坊了。楊某馬上就帶閣下見李公……不過在此之前……” 將軍譎詭地笑道,把嘴裏嚼爛的薄荷葉朝地上一吐,又朝張翊均身後使了個眼色道“對不住閣下了。”
張翊均不解楊將軍的意思,正欲說什麽,隻覺後腦勺被猛烈地一擊,連帶著的便是腦後炸裂般的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