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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八章 蛛絲馬跡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辰正。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節度支使府衙。


  成都府的九月清晨霧氣滿滿,剛升起不久的日光,直射進支使府衙的院子,配上府內前院種植的翠竹,竟有一種曲徑通幽之感,仿佛置身竹林,遠離喧囂。


  楊綜喝完了茶盞中的茶,他這時才嚐出來這茶沁人心脾的口感,是他這輩子都沒機會喝過的。看楊綜像喝酒一樣把茶水一飲而盡,李植忍俊不禁,招呼府中管家李阿思,道“來,快再給楊將軍倒茶。”


  楊綜忙急切地婉拒“支使不必了,楊某是粗人,也不怎麽懂茶道。”


  李植一擺手,絲毫不理會楊綜的話。


  “另外把府裏的五斤磨好的龍井一並包好,即日就送到楊將軍府裏去。”


  李阿思跟著唱了個喏,忙從前廳退了下去。


  “楊將軍,”李植眯著眼若有所思,試探地說道“你是識時務之人,荷荷,此番你既願為我唐盡忠,要當斷則斷,不會因為李節度一手提攜了你,便生後悔之意吧?”


  楊綜神色恭肅地放下一直在手中的茶盞,望向前院說道“楊某不才,從小讀不會詩書。阿叔隨家父被流放魯州,後來家父早逝,楊某從小便見慣了回紇、吐蕃相繼劫掠魯州百姓。阿叔待我如父親,教我習武,把我帶大,用一生積蓄給我買了兵籍。他平生心願,不過是能讓我以後不用再背負著流人子的身份。而今支使給我這次機會,我為何不做呢?”


  李植哈哈大笑,心道楊綜這話說得屬實言辭誠懇,讓李植暫時消去了內心存有的一絲疑慮,“那就好那就好,楊將軍放心,我阿叔李宗閔官居中書、吏部侍郎,既是當朝宰相,又與牛相公素來交好,朝中高位者無不是阿叔與牛相公之人,楊將軍若有此功,升遷必定不在話下。”


  “楊某謝過支使。”楊綜連連行禮,他早已不想在此久留,便就勢說道“時辰已不早了……”


  但李植顯然沒有就此結束交談的意思。


  “不過話說回來,令尊是因何罪而致流放魯州的呢?”


  楊綜咽了口唾沫,不知為何,每當李支使問他問題的時候,總能感受到一股咄咄逼人、不容回避的氣勢。李支使臉上雖掛著微笑,楊綜的後背卻早被汗水浸濕。


  “逃兵……”


  “從何藩鎮而逃?”


  “呃,楊某記得,應是……朔方。”


  李植靜靜地捋著胡須,默默點頭道“荷荷,朔方確實也是個偏遠的地方啊。不過……魯州不是朔方軍的轄境嗎,這也算流放?”


  楊綜從未細想過這個問題,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誰知李植卻又突然訕笑著來解圍,“荷荷,唐律嚴苛,某自己都搞不清楚,辛苦楊將軍,聽某這一番聒噪。”


  聽了這好似送客一般的話語,楊綜如釋重負,抓住這個機會忙站起身來朝李植叉手行禮,“那卑職這就告退,往後再來拜會支使。”


  “楊將軍……”


  李植還掛著那標誌性的笑容,然而此時這笑容背後所隱藏的,卻讓楊綜莫名地心生恐懼。


  “這就著急走了?”


  “時辰也不早了,卑……卑職還需去節度使府衙……商討悉怛謀……歸降事宜。”


  “荷荷,”李植緩緩從紫檀木椅上起身,負手而立,“你我才剛剛談完正事,楊將軍卻馬上要走去謁見李節度,怕不是想將你我在此所言,和盤托出吧。”


  “卑職怎敢……”楊綜神色一怔,“楊某隻是怕帥府等候過久,心……生疑竇。”


  “他們等得起,況且,帥府有李淮深,有韋榮,還有一眾能人良將在,不差楊將軍一個。”李植這話說得極為傲慢,而後一抬手,示意楊綜跟著自己沿著竹間小路往右一轉,進了東院。引著楊綜到了東廳,踏著光滑如鏡的水磨木地板,在一紅木小方桌前坐定。


  “李支使這是……?”


  “楊將軍既然著急要去帥府,荷荷,不如先作供詞,也好早讓楊將軍心安不是?”李植輕輕做了個手勢,東廳內的下人心領神會,走進一側的書房裏翻找著什麽。


  “卑職的供詞,還……還請讓卑職回去細想再做計議……”


  楊綜頓覺,往日在河曲戰場上砍人腦袋的勇氣,此刻在這深宅大院間,像中了厭勝之術一般,完全不管用,絲毫不敢就此離席而去,言語都隨之變得吞吞吐吐。


  “荷荷,不必勞煩楊將軍,”李植說著,方才的下人便已從書房拿著一卷文書走了過來,將那卷文書往小方桌上一展開。李植又擺出一朱紅印泥,接著說道“楊將軍隻需在此簽字畫押,印個手印,足矣。”


  楊綜拿起這份供詞一看,不覺心裏一沉,內容尚且不論。最後的落款,不光有節度支使李植自己的名字,還一並附有許多節度支使佐官的姓名和手印。西川牛黨有這麽多人,是楊綜始料未及的。


  更為令楊綜不寒而栗的是,悉怛謀歸降的消息今日剛剛傳到成都,而這份供詞卻像是早就準備好的一樣。


  “楊將軍,請吧。”


  楊綜陷入了兩難。


  牛黨為了徹底擊垮李德裕,不惜為此放棄失陷近七十年的維州。但是現在擺在楊綜麵前的這份供詞,隻消簽字畫押,便能讓楊綜徹底洗脫流人子的身份,為叔父正名的同時,還能一舉步入長安,飛黃騰達。


  一邊是提攜之恩,一邊是家族之名。


  一番極為痛苦的思想鬥爭之後,楊綜……選擇了後者。


  巳初。


  劍南道,西川,維州城外百裏許。


  張翊均和悉怛謀並排騎著馬,在直通成都府的官道上不緊不慢地走著。回頭看去,維州城早已消失在視線之外,目光所見,唯有岷山一脈的層巒疊嶂,還有西山山麓的鬱鬱蔥蔥。張翊均和悉怛謀的身後,步行跟著那始終一臉凶相的虯髯大漢,緊隨其後的則是維州守軍三百餘步騎,大多手持木叉藏刀,披發跣足,然而整個部隊的行軍速度卻絲毫不慢,倒是讓張翊均心生佩服。


  “先生怕死嗎?”許是行軍屬實無聊,悉怛謀毫無征兆地問道。


  張翊均白了他一眼,“怕死能來做暗樁?”


  “哈!”悉怛謀笑了起來,像是早就猜到這個回答似的,“莫道我一隻眼,但是殺的人太多,如今看別人的雙眼,總能看出來一個人究竟怕不怕死。”


  見張翊均不回話,悉怛謀凝視著張翊均的眼睛,自顧自地接著說“依我看,先生怕死。”


  “是,”張翊均竟雲淡風輕地展顏一笑,眼神也不躲閃,直直地與悉怛謀四目相對,“不光怕死,還怕得不行。”


  “怕死能來做暗樁?”悉怛謀有些諷刺地重複張翊均剛才的話。


  “……不過某怕死,隻是因為……若是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去做更大的事呢?”


  “嗬,”悉怛謀不屑一顧地怪笑一聲,道“先生不是不入仕嗎?沒有官品,能做的了什麽?”


  張翊均也不作答,隻是凝視著東北方的天空。


  “我可跟你不一樣,我怕死怕得要死,”悉怛謀邊說邊攥緊了韁繩,“苯教相信有來生,但是今生受過的苦已經足夠多,我可不想再重來一遍……”


  見張翊均對自己的話沒有一點反應,知道自討沒趣的悉怛謀,便也索性就此噤聲,望向別處。


  巳初一刻。


  成都府,節度支使府衙。


  府門前,李植麵無表情地目送著楊綜的背影,在文殊坊的後曲大街漸行漸遠,一府中下人湊到自己家主跟前,輕聲道“阿郎,楊綜新附,不會反悔去向帥府那邊報信吧?”


  “荷荷,他手印已經摁上了,已是公然與節度使為敵。再愚鈍,也能想明白這一點,”李植負手在後,語氣中透著一絲陰狡,不以為然地冷笑道“再說了,就算他報信,孤證不立,節度使也不能拿某如何。某要的隻是楊綜身為牙軍將校的手印和供狀,朝中的人可不會管供狀上寫的是真是假。楊綜現在已然沒用了,他反不反悔,與我何幹?”


  身旁的下人恍然大悟,連連稱讚家主考慮得周全。


  “喏!”


  正當李植準備扭身回府時,忽然像是回想起什麽一樣,拉住自己身旁的那個府中下人的袖管,伸出食指,眸仁旋動。


  “不過……保險起見,你還是叫阿思給我仔細查查,這個楊綜,到底是什麽來頭?”


  又過了一刻的工夫,悉怛謀像是怎麽坐怎麽不舒服一樣,騎馬的時候不斷地抬起屁股,在馬鞍上不時換著姿勢,頗顯滑稽。惹得張翊均觀察悉怛謀良久,最後終於禁不住問道“副使是第一次騎馬嗎?”


  “先生雖為暗樁,不過恐怕時候不久,不懂吐蕃軍律。”悉怛謀目光如劍地射向前方崎嶇的山路,頗為輕描淡寫地說“為奴者及曾為奴從者,不得上馬,違者斷其手足。”


  “副使曾是奴?”張翊均大為吃驚。


  “我家崇信苯教,今上讚普即位,將不願棄信苯教家族盡數驅趕為奴,而我便成了他論可莽麾下的奴兵……有次論可莽狩獵,三箭不中一食鐵獸,我為他得之,這才削了奴籍,一路提拔成維州副使。”悉怛謀說這話時麵無表情,好像於己無關一樣。


  “那副使的左眼是……”


  悉怛謀獨眼瞥了張翊均一眼,默默地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刀,用刀尖“嗒嗒”地敲著眼罩,“削去奴籍,要有代價的。”


  “不過我倒不因此恨論可莽……”悉怛謀停頓了片刻,而後幾乎是咬牙切齒道“我恨的是他為了回到邏些,克扣餉銀,致奴兵們殞命……先生知道……”


  張翊均靜聽著點點頭,這與他潛藏維州搜集的情報相合。張翊均不禁暗歎吐蕃的封疆大吏竟需貪墨軍餉,賄賂王庭,才能回到邏些。說明吐蕃如今的朝局亦可謂危如累卵,邊境州府將帥各懷鬼胎,維州的歸降恐怕隻是冰山一角。


  張翊均看著悉怛謀,忽地轉念一想,若有所思道“翊均記得,論可莽不任其事是三年前,維州暗樁司馬朱被殺是去歲之事。副使又說是因論可莽發覺了些蛛絲馬跡,才給暗樁引來殺身之禍。一個不任其事之人,是如何得知司馬朱的暗樁身份呢?”


  “這……”悉怛謀眉頭皺了皺,眼神忽閃了一下,“我還真的未曾多想,彼時我隻是奉命行事,屆時若要追究起來還請先生美言……”


  “奉誰之命?”張翊均打斷道。


  “我是維州副使,當然是奉節兒論可莽的命。”悉怛謀不屑地想當然道,忽然,卻又像想起什麽似的臉色一變,表情明顯嚴肅認真了起來,“不過經先生這樣一提,論可莽彼時確實有些異樣之處……”


  “……那時論可莽對不能來錢之事已毫無興趣,卻對此暗樁之事頗為在意。而且按理來說捉到暗樁,應當多加審訊才是,次日他竟也沒多過問,直接下令誅殺。不過彼時我也沒對此記掛心上。”


  張翊均聽完,突然覺得脊背發涼,渾身被雞皮疙瘩掃了一遍。


  頷首細想,西南久無戰事,維州亦漢蕃雜居已久,而能夠潛藏維州兩年不被發覺的暗樁,卻突然暴露被殺,內中必定有隱情,從悉怛謀對論可莽的描述來看,暗樁的消息絕無可能是論可莽自己發覺的,而是……


  “帥府有人出賣。”張翊均不覺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脫口而出,這話卻像塊入水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千層浪。


  唐律規定,出賣暗樁,死罪,殺無赦。


  張翊均猛一抬頭,這便意味著,在成都府,有人甘願冒著死罪的風險,也要借吐蕃人之手,殺掉曾潛伏維州的暗樁司馬朱。張翊均心中篤定,此人一定仍在成都府中,而自己有必要將此事盡快稟告節度使李德裕。


  越快越好……


  “副使隻管行軍,此事緊急,翊均須先行複命節度使。”


  見張翊均神色急切,正欲策馬而去,悉怛謀連忙把他叫住。


  “喂……”悉怛謀對突然改變的計劃極為不解,“先前的計劃是一同前往成都府,先生若不在,我等被當作是來犯敵軍,被唐軍攻擊,則何如?”


  “關隘守軍想必已經得到消息了,副使勿慮!”


  話音剛落,張翊均便用力一夾馬肚子,一騎絕塵,朝著東南成都府方向疾馳而去。


  望著張翊均騎馬遠去的背影,悉怛謀啐了一口唾沫,胸口微微起伏,長舒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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