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起西川 第二章 木已成舟
太和五年,九月乙卯,戌正三刻。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節度使府衙。
燭火閃爍,前殿氣氛漸趨嚴肅,眾人沉默良久,若非銅漏還在滴答作響,所有人都會懷疑時間已然停滯。
一年多前,維州守軍不知為何開始被大批遣散。前月,維州缺糧,被遣散守軍被任由自生自滅,多被餓死。即便如此,州府卻出奇地安靜,軍士也未曾嘩變。而據安插在維州的暗樁——張翊均之前發往成都府的呈報所述,維州恐怕有一場異變在醞釀之中。
月前,果有維州的吐蕃降卒前來投奔,其中一人通過成都府戍卒給節度使李德裕送來了密函,表達了維州副使悉怛謀降唐的意願。由此將張翊均同悉怛謀搭上了線,若一切順利,便將於今夜舉事。
然而現在暗樁遲遲不來的消息,卻給所有人心頭蒙上了陰影。
“李公……”年紀輕輕的楊綜立功心切,向前一步,打破沉默,對李德裕鄭重叉手,“維州據其險要,三麵環水,又坐擁西山中心之地,如若取得維州,則西山諸州如探囊取物……若是暗樁果已暴露,還望李公早做準備……”
身穿淺緋官袍的行軍司馬李淮深,字華源,從楊綜開口的時候表情便有些難看。他抬了抬眉毛,將手搭在腰間栓有銀魚袋的十銙金帶上,從旁打斷,雙眼不時地瞥向節度使。
“楊將軍說的這些吾等誰不知道?正因謀取維州如此重要,吾等才在此靜候翊均的消息。”
“呃……”楊綜表情頗為不屑,“何必那麽倚仗那個暗樁呢?”
“若沒有‘那個暗樁’,今日一切,都將無從談起,”李德裕神情嚴肅起來,似乎已經猜出來了楊綜這一番旁敲側擊的意思,“襄宜何意?盡管直說。”
“呃……回稟李公,如若先前翊均所述屬實,現今維州空虛,錢糧緊缺,內中隻存守備戍卒不足五百人。末將可率武威軍先鋒千人夜襲薛城,直取州府,而後分據其城……如此即可全複西川,並分散吐蕃重兵於西南。而借此良機,朝廷若兵出鳳翔,光複隴右三十三州指日可待矣……”
“不可。”李德裕直接地打斷了他。
“為……為何不可?蕃虜政局不穩,戍防弛泄,光複維州,機會千載難逢!”
“襄宜,”李德裕正過身去,耐心地解釋道“翊均尚未傳回消息,虛實不明,一也。我唐十年前與吐蕃長慶會盟,約定互不攻伐,假使此時發兵,師出無名,二也。西川牛黨虎視眈眈,如若敗績,你我,在場諸公皆不保矣,三也……”
“互不攻伐?永世修好?” 楊綜年輕氣盛,據理力爭,卻越說越激動地朝殿外指道“就……就在去歲,蕃虜還在圍攻河曲魯州城……他們何時講過信義?”
其他人聽了楊綜這番話,都紛紛勸阻他別再說了。然而楊綜此時已眼圈泛紅,顧不得許多,他敬重地叉手,竟在李德裕麵前“撲通”一聲跪下了,聲音顫抖。
“我阿叔,就是在魯州……戰死的!”
在一旁的李淮深聽了這句話,馬上變了臉色“吾道楊將軍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懇求出兵,原來是藏了私心!”
“我阿叔待我如父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殺父之仇就可以壞軍國大事嗎?”李淮深厲聲吼道。
“收複失地,如何就是壞軍國大事?再說在場的諸公,誰沒有一點私心?”楊綜瞪圓了眼,這話已經十分無禮。
“注意你的身份!”李淮深大怒,高聲道,而後又悄悄瞥了一眼節度使,發現李德裕並未動怒,便又壓了壓聲音,眼神中帶著輕蔑,接著訓斥道“你去歲不過是一牙兵旅帥,若非李公提攜,如何能做中郎將?!”
“好了好了。”虞侯韋榮連忙從旁勸說道“大家都是為大唐盡忠,何必在此爭執不下。”
李淮深聽了,便強壓怒火對楊綜曉之以理“楊將軍,此次大事李節度布局久矣,內中細節你並不全知道。這也不是不信任楊將軍,隻是如今在西川,除了在場諸公以外,包括西川節度支使李植,哪一個不是宰相牛思黯的黨羽?甚至監軍使王踐言也左右搖擺,態度曖昧……”
韋榮也跟著連連附和道“李司馬說的是啊,若是師出無名,必為牛黨所彈劾,況且……暗樁如果真已暴露,蕃虜必有所備。且維州地勢險要,貿然出兵,易中埋伏啊。”
李淮深和韋榮說的是事實,當今朝堂由牛黨把持,牛思黯和李宗閔二人具為宰相,此二人相互協助,凡是同黨,便施以援手,異黨則排擠出朝,至於遠貶,權勢熏灼,威震天下。
而西川節度使李德裕,便正巧是他們最為忌憚的政敵。
“更何況,”李淮深輕蔑地看向還跪在地上的楊綜,用牙縫裏擠出來聲音,頗帶嘲諷地笑道“據吾所知,楊將軍父輩不是舉家流放之人嗎?此事流人子孫就不必操心了。”
“華源,夠了。”李德裕製止道,順便走過去把楊綜扶了起來。
然而李淮深方才的話像是一把利劍,直直地插入楊綜的內心,即便站起了身,楊綜也像是落敗的狼,低垂著頭看著地上鋪的石板,不敢看其他人的臉。
“楊將軍說的也沒有大錯嘛。”韋榮打起了圓場“畢竟,計劃了這麽久,顯然不能就這麽算了。”
誰知這話卻讓大殿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所有人都知道,假如暗樁再次暴露,那麽維州密謀將會徹底落空。
李德裕的聲音仿佛從天邊飄來。
“襄宜,我清楚,你也清楚。如果貿然出兵,即使勝了,朝中牛黨會做些什麽。牛思黯會以我棄盟毀約、私自用兵的名義將我貶逐;為向吐蕃示好,維州城會被歸還蕃虜;在場諸公再也別想為官。我是西川節度使,要為所有人負責。”
李德裕不是危言聳聽,西川魚龍混雜,若是在維州歸降的消息傳入成都府之前出兵,勢必會驚動宰相牛思黯在西川的黨羽眼線。而素來與李德裕極為不和的牛黨對於黨同伐異的興趣,要遠比收複失地大得多。
“報!”
李德裕話音剛落,從殿外便匆匆跑來一個府衙通傳,他手執木筒,氣喘籲籲地跑到李德裕跟前,捧著木筒,單膝跪地。
“派到維州的斥候方才到了成都府……呈報在此,請節帥過目!”
這句話如同及時雨,所有人都如釋重負,長舒一口氣。
行軍司馬李淮深衝著府衙通傳埋怨道“怎麽費了這麽久才來?”
“據……據說斥候是扮成吐蕃騎兵的模樣,一……一時沒有認出,所以……耽擱了。”
節度使李德裕迅速拆開木筒,掏出裏麵的一小截卷紙匆匆一掃。便忙朝殿中掌書記令狐緘吩咐道“記,命兵曹即刻典派武威軍斥候,務必辰時至唐蕃邊境,時刻注意吐蕃動向,如有異變,隨時來報!”
令狐緘奮筆疾書,絲毫不敢怠慢,片刻便將節帥令起草完畢,由節度判官劉瞻蓋上帥府印章後,交予通傳,直趨府外。
“淮深恭賀李節度!”
李淮深抓準機會,忙向節度使躬身道賀,也引得眾人紛紛爭先恐後地祝賀起來。
“現在……恐怕還沒到慶祝的時候,”楊綜像是重拾起了精神,從旁拱手,插起話來道“李公,暗樁在呈報裏說什麽了?”
對楊綜的拆台,李淮深恨得咬牙切齒,不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木已成舟。”李德裕看向眾人,神情舒緩,目光澄澈,一字一頓,“讓我們靜候其變!”
亥初。
吐蕃南道,維州,薛城縣,某處。
廢棄的道觀內,張翊均在那個吐蕃虯髯大漢的帶領下,從便門繞過供奉三清的年久失修的主房,進入破敗的後院。
後院正中央立著一尊高大的青銅煉丹爐,院內雜草叢生,靠近院牆的雜草足足有一丈高。煉丹爐前麵靠右側有一石桌,與整個荒蕪的道觀其他物什不同,唯有這個石桌看起來新一些。
道觀後院根據薛城輿圖,應當緊鄰維州府,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隻有道觀的後院圍牆有過修繕的痕跡,被人為加高到了不可能翻越的高度,但是看起來也至少是長慶會盟以前的事情了。
張翊均環顧四周的院牆,怎麽也找不到足以翻牆而出的地方,一時狐疑,線人約定在此見麵到底是真是假?
後院的煉丹爐看起來得有五十載無人問津了,維州地處川西,氣候潮濕,煉丹爐裏裏外外生滿了銅鏽。但是總的來說,不管怎麽看,這道觀也看不出什麽貓膩。
“維州副使悉怛謀,他人在哪兒?”
虯髯大漢也不說話,反而一臉凶相地看著張翊均,“嗞啦”一聲抽出橫刀,朝他邁了幾步,惹得張翊均不禁往後退,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的藏刀,後腦勺碰到了煉丹爐。
中計了?
“有話好說,何必拔刀相向?”
虯髯大漢顯然聽不懂這樣複雜的唐話。不過他臉上雖然帶著凶神惡煞般的表情,卻附下身去,把橫刀使勁地杵在張翊均方才站立的地上,竟發出插進木頭的聲音。而後大漢緩緩拔起刀柄,像是把手一樣連帶著地上覆蓋著的雜草,竟從地麵翻開了一塊一掌厚的木板。
而木板下麵,是一段陡峭的木製台階,直通向漆黑的地下。
煉丹爐下麵有暗渠!
張翊均不禁心裏苦笑,他自一年前開始做暗樁,除了偶爾交予斥候傳回消息,便與西川徹底斷了聯係,這之間讓他變得極度敏感。而眼前這個虯髯大漢看來表情一直都是一臉凶相,也難怪讓他方才虛驚一場。
虯髯大漢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事已到了收官階段,距離子初還剩一個時辰。張翊均顧不上遲疑和細想,便順著台階,鑽進暗道。虯髯大漢扶住木板,拔出橫刀,緊隨其後。暗渠入口一關,兩人便徹底被黑暗所包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