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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不留後患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酉正三刻。

  長安,大明宮,珠鏡殿。

  眼見著柏夔的腦袋低垂了下去,張翊均心中一驚,柏夔可不能死!

  有太多的內幕需要柏夔和盤托出,而且還有太多的鬼兵同謀需要柏夔去指認。但柏夔通身已然沒了力氣,張翊均也不敢輕易抽出障刀,只得扶住柏夔的肩膀,另一隻手托住他沉甸甸的后腰,小心地將柏夔放倒在地。

  張翊均湊到柏夔耳側,急切地低吼起來:「你們的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但柏夔全無回應,他緊閉的眼瞼下眼珠也不動分毫。

  張翊均仍不死心,奮力地搖動柏夔的劍拔,希望能將其喚醒,但他將手指貼近柏夔的上唇,那裡已然感受不到任何鼻息。

  張翊均無力地長嘆一聲,直到他鬆開柏夔的屍身,才發現在方才的交鋒眾,自己身上披著的鬼兵甲衣已然被柏夔的橫刀撕開了數處口子,每一處的下面都裸露著一道鮮紅的傷口。最深的是右側大腿上的刀口,仍在不斷往外滲血,張翊均只得撕扯掉一截下襟,將大腿的傷口牢牢纏縛。而為了完成這一連串動作,張翊均才感覺到每一個動作都會牽動周身的刀口,讓他不禁疼得齜牙。

  清思院那邊的戰鬥似乎終於平息了下來,若側耳傾聽過去,還能聽到些兵士們的歡呼。不多時,似是有人特意引導,那些歡呼聲須臾就轉變為了整齊劃一的山呼萬歲,聲音上干夜空,即便在珠鏡殿聽來,也震耳欲聾。

  張翊均心裡長出一口氣,他知道,金吾兵贏了……

  畢竟若是鬼兵取勝,可不會在未能弒殺天子的時候就開始慶祝。

  只是不知道崔阿伯那邊情況怎麼樣,不過若是沈竓成功來援的話,那邊盤踞中朝的鬼兵應該也不在話下才是。

  「足下……無事否?」

  天子的聲音忽而從張翊均身後的殿階傳來,這令張翊均很是意外,天子不是已經移駕寢殿了嗎?他連忙回過身去,正要下拜稱禮,卻被天子抬手制止住。只見天子與仍有些驚魂未定的馬元贄皆立於殿階之上。在天子的身後左右,竟然還有數名身著烏衣玄甲的兵士守護。

  等等……

  張翊均眉心猛然皺起,烏衣玄甲?

  那不是……神策軍的軍甲嗎?

  始終未曾現身的神策軍,為何會這時出現在天子身側?還有,神策軍不是同亂黨有所勾連嗎?

  神策軍的突然出現,讓張翊均一時滿腹疑竇,他心中猶豫良久,不知要不要相問,但他不及開口,天子已緩步登下殿階,走到張翊均身前,目光分外誠摯:「足下救朕於水火,有翊唐之大功,無須行跪拜之禮!」

  張翊均低下頭去,叉手道:「陛下……臣不過略盡綿薄,唯賊人不曾傷及聖尊,臣便心滿意足,何敢稱功?」

  張翊均的流利對答似乎出乎天子的意料,在他看來,這名年歲與己不相上下的年輕人應當是扮作亂黨模樣的一名唐軍暗樁才是,但卻能在天子御前應對自如,既不戰戰兢兢,語氣又謙卑得恰到好處,全然不像是軍中粗人的模樣。

  天子被張翊均勾起了好奇心,面露笑意問道:「足下姓甚名誰?現官居何職?」

  「臣京兆張翊均……」張翊均頓了頓,接著道:「白身。」

  「白身?」天子龍眉輕輕地挑起,面色上泛起一絲訕然。

  聽到白身二字后,馬元贄嘴角則輕蔑地上翹幾分。原本他還擔心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傢伙會同自己爭搶翊戴之功,但現在他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憂慮。原因無他,就算天子獎賞這個白身,也不過是賜予些布匹財貨之類,最多授個錄事之類。因為大唐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官與吏,乃霄壤之別,而吏與民,則互為雲泥。百姓哪怕立下了天大的功勞,也只是從吏開始做起罷了。

  天子似乎還想向張翊均問起些什麼,那邊馬元贄已吩咐兵士將柏夔的屍首抬走。幾乎與此同時,伴著一聲高亢洪亮的「獻捷!」在珠鏡殿前,手持松明火炬、身著金甲的金吾衛在渾身是血的趙九郎率領下,其後同樣跟著數隊神策軍,正浩浩蕩蕩地趨入院門。

  張翊均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個尷尬的境地。鬼兵的陰謀雖然被挫敗了,但他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弄清楚:眼下潁王殿下安危未知、幕後主使仍撲朔迷離、而且神策軍的突然「倒戈」同樣百思不解。

  無奈他在天子御前,也根本走不開。便只得一瘸一拐地退至一旁,作為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目睹御前獻捷的全過程,或許能從獻捷中獲取些線索也說不定。

  但張翊均這一退,馬元贄馬上便安排了幾名宦官和兵士將張翊均徹底擠到了側後方,只得踮著腳尖側耳細聽為首金吾衛的獻捷奏報。

  而他聽著聽著,心情很快就由期待轉為了失望,又由失望轉為了震驚。

  清思院的鬼兵竟然一個不留,已被盡數屠滅……

  張翊均心裡咯噔一聲,眼中驚疑交加。

  開什麼玩笑?

  發生了襲擊天子的大事,竟然會一個活口都不留?!

  聽著接下來冠冕堂皇的吹捧之詞,張翊均很想發聲質疑,但此刻他才無力地發現,自己的力量在這裡偌大的大明宮裡實在太渺小了。

  在一眾兵士及左右正要高呼萬歲之時,自獻捷隊伍的最末,忽而傳來一聲拖長奏報:

  「驃騎大將軍王守澄覲見!」

  與此同時,宣政殿。

  漆黑的大殿重新燃起了火燭,沈竓和崔琯緩步邁過殿中橫七豎八的鬼兵屍體,向著大殿正中的飾金御座微施一禮。兩人爾後肩並肩地緩步走到殿前。

  望著消弭兵戈的宣政門內,以及舉著紙籠燈和火炬來來往往的金吾兵,崔琯竟有了種恍如隔世之感,明明宣政殿的戰鬥從開始到結束只持續了一個時辰,但在崔琯看來,竟好像數日之久。

  適才他們本做好了一場惡戰的準備。其實敵軍雖然居高臨下,且兵力佔優,但經過了先前的戰鬥,實際上已經是強弩之末,根本擋不住四面受敵的境況。再加上崔琯最後率領騎兵從後部衝擊,更是直接讓敵軍陣線徹底崩了。

  「真沒想到,我們居然真的贏了……」沈竓環視殿中的一片狼藉,語氣里不無感慨:「說實話,老夫本都已經做好馬革裹屍還的覺悟了。」

  崔琯並沒有回話,他仍在凝望著宣政門。沈竓看了崔琯一眼,不知他在憂心些什麼,便輕拍崔琯的肩頭,試圖引出話題道:「崔公的策略果然高明,騎軍包抄襲擊殿後這招……您是怎麼想到的?」

  「當年興元兵亂,亂軍佔據牙城,崔某也是用的此招……」崔琯輕描淡寫道,唇角微微一笑:「倒是沈將軍的馳援,才是此戰得勝的主要緣由啊。」

  沈竓卻撇撇嘴,冷哼一聲,下巴向著出現在宣政殿右前方的兵士輕輕一點:「恐怕他們可不這麼想……」

  崔琯循著望去,發現是一隊神策軍正忙著將殿中殿後的屍體搬運至殿前。

  方才鬼兵本身敗局已定,陣線已經有了崩潰的跡象,從崔琯那邊卻突然蜂擁而來數隊披甲軍士,把救駕隊伍嚇了一跳,險些把京兆府兵的陣型沖亂。直到崔琯定睛看到他們軍中大纛,才意識到這是前來「馳援」的神策軍。

  「他媽的……」沈竓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氣得不行,忍不住恨恨地跺腳道:「這群天殺的神策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亂黨竟然一個活口都沒留下,而且他們早不來晚不來,非得在最後關頭衝進來來摻一腳……老夫倒沒什麼,就是虧了崔公您啊。」

  崔琯苦笑著搖搖頭,他知道,因為宣政殿戰事有了神策軍的參與,事後敘功,他們付出傷亡最大、最先馳援救駕的京兆府兵,反倒只會被分到最少的那一部分。

  畢竟戰事是發生在神策軍主責管轄的大明宮裡,而非京兆府轄區的長安外郭城中,負責撰寫戰報的也只會是神策六軍里的人。翻手為雲,負手為雨。戰功到了王守澄的手裡,如何分配對於他就是一塊黃泥,想捏成什麼樣就成什麼樣,甚至可以責備一番京兆府的多管閑事。

  「救駕乃崔某本分,何求功勛?」

  沈竓皺了皺眉:「那陣亡的將士怎麼辦?」

  「京兆府負責出資撫恤便是。」崔琯負手在身,眼神明亮。

  「不愧是讀聖賢書的人哪……」沈竓對崔琯的從容打心底里佩服,他不由得悵然長嘆一聲,繼而表示他也要拿出家資,負責陣亡將士的安葬。

  兩人正商量著善後事宜,從宣政門那邊匆匆趕來了一名金吾兵將。那兵將向著宣政殿前的沈竓瞅了一眼,爾後馬上趨來,在沈竓面前單膝跪地,有些緊張道:「沈、沈將軍,末將來遲!」

  沈竓拈著鬍鬚想了一下,認出來這是他手下的一名都尉,好像姓韓,本應負責萬年縣北邊幾個坊的巡防,沒理由看不到自己發出的煙丸消息。

  沈竓剛要怒斥,韓都尉卻揚起腦袋,低聲道:「末將帶、帶來了宮門外的可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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