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危機四伏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未初。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
細雪漸消。當張翊均和李商隱從穆府後門逃出時,發現他們如穆慶臣所言,進入了昌樂坊的坊牆夾道。此間逼仄,只勉強能容一人牽馬通過。
李商隱的聲音忽而從張翊均身後輕聲響起:「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張翊均動作稍頓:「這是你寫的?」
「還不成句……」李商隱黯然地點點頭,不再言語……
張翊均小心地將後園門扉扣緊,牽馬在前,李商隱緊隨其後。兩人之間有著長久的沉寂,李商隱低垂著頭。張翊均很想安慰幾句,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作罷。
自昨夜得知供狀伊始,他們想盡辦法,甚至勸動了宰相,以求保住穆慶臣。甚至冒著死罪的風險親往穆相府,以求將穆慶臣秘密送出城去。他們嘗試了所能動用的一切手段,但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彷彿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張翊均輕嘆一聲,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他們走出夾道后,便進入了豁然開朗的寬街。兩人翻身上馬,張翊均稍有在意地望向通往穆府的街口,那邊仍有著金甲禁軍的身影,顯然中使「宣諭」,為了屏去閑雜人等,乾脆把那道街口都做了封鎖。好在來往的行人和肩輿為他們形成了完美的遮掩,兩人行至街上,已與過往百姓無異。
張翊均放慢了些速度,以此令李商隱與自己並肩,方順著人流往西側坊門而去。
「走吧,我們去長安縣……」
張翊均目視前方,聲音很輕,但剛好能讓李商隱聽見。
「義山不明白……翊均兄你為何要放任穆相去送死?為何不直接將他扶上馬背?為何……」
李商隱明顯還想再問,但哽咽的喉嚨不讓他幾許說下去,他同樣遙望著長安西側的陰沉天空,那邊有幾縷陽光從層層疊疊的雪雲縫隙中透過來,不過須臾便又被雪雲遮住。
「十六郎你勇於任事,但很多事情不是一腔熱血就能辦成的……」
「可是穆相不也沒有救下嗎……或許咱們講話的空當,他就已經懸樑了!」李商隱紅著眼睛,嗓音幾度顫抖。
「穆慶臣的命運,自中使發出時,就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的了……」張翊均說到這裡頓了頓,「中使無天子號令不得發出,縱然我們將穆相送出昌樂坊,一直送出長安,又能如何?這無非坐實穆相謀反的罪名,屆時聖人會作何想?北司會就此罷兵嗎?到那時,為穆慶臣求情的牛相,滿朝官員,甚至與牛相關係甚佳之人——包括你的恩師,又將如何?你可曾想過?」
張翊均一口氣說了很多,他已很久沒有這樣推心置腹過。李商隱沉默不語,但他已然明白張翊均的意思。
「可是……」良久,李商隱不解道:「可是既然翊均兄你知道穆相公救不得,為何還要特地來此?」
「為了確認一件事,我已找到答案了……」
「什麼?」李商隱皺眉道。
「時間緊迫,先去長安縣,再告訴你!」張翊均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忽而變得低沉,爾後看了眼李商隱,腳下一夾,「颯玉騅」便快速跑了起來,翻起身後陣陣細雪。
出得昌樂坊,便是東西十四街之一的安上門大街,他們調轉馬頭,馬不停蹄,往北一直騎到蘭陵坊,才放慢了些速度,也讓馬兒喘口氣。
張家在此坊中有幾間賃居,張翊均入坊后,徑直找其中帶有馬廄的一間要了桶干豆子,一手從中抓了一大把,放到兩匹馬的嘴邊,讓餓了一上午的「颯玉騅」和「紫雲驄」大嚼特嚼。
李商隱扶著青磚牆,他下馬後總覺得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人生當中還從未像今天這般縱馬狂奔過,而且由於城裡人來人往,無數次得扯動韁繩配上兩股用力控制方向。更令他感到雙腿發抖的是,這一天看上去還遠未結束……
雖然蘭陵坊仍在萬年縣轄境內,但距離長安縣也不過只隔了一條朱雀大街罷了。趁著休息的空當,李商隱終於忍不住問道:「翊均兄,你提前給我透透底,你到底發現什麼了?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張翊均拍了拍「颯玉騅」的脖頸,又輕撫著馬背,問道:「你可還記得亂黨供狀說得是什麼?」
「誣告穆相公夥同漳王謀反……」
「若按照亂黨所謀划,今日會死的不單單是穆慶臣,還有漳王,但白綾僅有一條,說明牛相的勸諫到底起了作用,漳王一時得以保全……」
李商隱到底聰慧,似乎猜出來張翊均的意思:「你是說……穆相雖死,但亂黨並沒達到他們的目的?」
張翊均點點頭:「朝堂之中,也並不儘是他們的人!其密謀亦非百密而無一疏。」
張翊均說完,劍眉微微蹙起,適才中使中途的突然加速,說明敵人不單意識到這點,還採取了對應的措施。如果他猜測無誤的話,他們現在要去的地方,會出大事……
「那我們現在去哪兒?」
「玄都觀……」
「玄都觀?」李商隱驚道:「你是說那條暗渠?」
張翊均不無暗示道:「事已至收官階段,那玄都觀暗渠中的刀戈劍戟,是不是也該動一動了?」
李商隱咽了口唾沫:「收官階段,你說得不會是?」
張翊均神情轉而變得凝重:「穆慶臣雖死,於亂黨卻是事與願違,其必已知謀划泄露……」馬兒嚼完了豆子,張翊均拍了拍手,扶鞍上馬:「而玄都觀暗渠內藏有巨量兵器甲衣,耽擱越久,於他們越為不利……」
李商隱恍然大悟,大驚道:「翊均兄是說……鬼兵舉事,就在今日?!」
張翊均咬肌綳起,頷首道:「時間急迫,我們能不能趕上,還是個未知數呢。」
在蘭陵坊稍作休整過後,兩人又迅速騎馬出坊,在北坊牆處一拐迅速向西,由此穿過了朱雀大街,進入了長安縣轄境。
而玄都觀所在的崇業坊,便坐落於他們馳行的這條大街的北側。
一入坊里,行至玄都觀附近,張翊均明眸不禁細眯了一下。
現在時刻剛到未正,雖說因為旬休和下雪的關係,坊外行人較往日少了很多,但是這玄都觀緣牆處已不能說是街衢空曠了,是根本沒人……
他們急忙騎行至道觀門口,卻發現觀門緊閉。
李商隱同樣覺出了幾分異樣,周遭實在是安靜得出奇,他不由「嘶」了一聲:「玄都觀旬休日不願接香客嗎?」
「恐怕不是不願,是不能……」張翊均咬著牙道,他翻身下馬,將韁繩遞到李商隱手中,他快步走到道觀朱門前,用力推門,卻發現觀門后橫著門閂。他附耳隔門,可是觀內一片死寂,什麼也聽不見。
不祥的預感在張翊均胸中蓄積,他連忙示意李商隱稍候片刻,他將袍角塞入蹀躞,距離院牆站開十數步,爾後突然發力助跑,一躍而起攀住院牆邊緣,手臂使力,靈巧地站到牆頭。
張翊均在牆頭觀察了一陣,觀內影壁之前,空無一人,連個洒掃的蒼頭都沒有……
他輕盈地落地后,卻聳了聳鼻尖,劍眉皺起。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異味……
張翊均呼吸一滯,瞳孔驟縮,是血腥!
他握緊障刀,快步繞過影壁,心跳陡然慢了半拍。
影壁后,上下堆疊著十數具屍體,而綿延的血跡,竟一直通向了道觀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