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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大唐氣度

  太和五年,十月丁亥,辰初三刻。

  長安,萬年縣,安邑坊。

  朝中遣來的中使不多時便抵達相府,帶來了天子口諭:京中五品以上及賜魚袋者,須即刻往大明宮中書東門。

  牛思黯更換朝服時,適才始終在正堂外候著的相府僕役行至近前,拱手問道:「阿郎……難道真要為那穆氏求情?」

  牛思黯輕嘆一聲,「你都聽見了?」

  「是啊……」僕役稍有擔心地提醒道:「此事阿郎務必慎重吶……依小子看,這供狀背後,站著的恐怕是那位啊……」

  「備車吧。」牛思黯淡淡地回應道。

  僕役唱喏退下后,牛思黯紮好了寶帶。

  他如何不知,這份神策軍供狀的背後站著的是誰,他又如何不知,滿朝的楚楚衣冠中,甘食竊位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苟且偷安者有之,阿附北司者亦有之。

  當初李宗閔讓自己阻攔穆慶臣的拜相,牛思黯幾番動搖,他知道得很清楚,若是自己一心攔阻,不過翻翻手掌那般簡單。但他正是看中了穆慶臣的為政清廉,兢兢業業,不納財貨,所以沒有從中作梗。

  這朝堂之上,總得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人……

  但他若真的站出去,為穆慶臣辯駁,面對的很有可能不是同僚,而是群狼。此舉亦相當於同閹黨決裂,成為王守澄的眼中釘,放棄的將不僅僅是自己順風順水的仕途,聖人甚至有可能會將怒火轉移,烈火焚身,亦未可知……

  「某是誰,不重要;相公如何做,很重要……」

  那個年輕人的話語在牛思黯耳畔響起,不知怎的,回憶起那弱冠的灼灼目光,正氣凜然的言語,竟讓牛思黯回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

  說來可笑。當初就是在這長安城,初登金榜的自己和同道中人懷著滿腔熱血,不顧仕途,不求名利,在吏部貢舉中對朝政猛烈抨擊,知其不可而為之,最後也讓自己近十年不得升遷……

  但歲月也終究磨平了往昔的稜角,真當牛思黯高居宰輔,擁有了天下人艷羨的所有,卻腐蝕了他自己的膽量。當一個人擁有太多時,他再也無法看淡一切。

  所以他同李德裕相爭多年;所以他對藩鎮姑息,苟且無為;所以他意氣用事,強行勒令西川歸還了丟失數十年的維州……

  但今天……

  牛思黯的眼神開始變得堅定,他似乎尋回了當年二十多歲勇敢指摘朝政時的自己。

  「我大唐養士二百餘載,我任居承弼,此時無為,安做宰輔?」

  他這樣做,不為穆慶臣,不為那個弱冠,更不為自己。

  這一次,他只想再為天下,爭一爭……

  大明宮,中書省。

  巳初。

  旬休之日,中書省冷冷清清,穆慶臣卻仍像往日一樣,端坐中書正殿,處理未竟的公務。案几上堆疊如山,穆慶臣全神貫注。

  直到他望見中書門外匆匆趕來的百僚隊伍,皆服金紫,銀緋……

  穆慶臣眯眼望去,在隊伍的最前方,是宮中內朝傳令的中使,而在中使身後領隊的二位金紫高官,竟是牛思黯與李宗閔!

  這是怎麼回事?

  穆慶臣大驚失色,匆忙起身,旬休日中書省一向冷清,唯有午後才會陸陸續續過來些前來加班的朝臣。但現在時辰方至巳初,且如此浩大的隊伍,若非天子傳召,絕無可能於旬休日出現。而穆慶臣恰恰沒有接到任何天子傳召的消息……

  隊伍並未往中書省,而是沿著宮道向東一轉,朝中書東門而去。

  穆慶臣趕忙手持象笏,由中書省正殿東側趨出,終於趕在了隊伍前頭。

  「聖人可有宣召?」

  穆慶臣滿面焦急,望著中使拱手相問。

  「所召並無穆公之名……」中使腳下不停,言辭稍慢,雖向穆慶臣微微探身,卻連拱手回禮都省了:「穆公請回府待詔吧……」

  穆慶臣的目光由疑惑漸漸轉為了驚愕,哪怕再遲鈍之人,都能注意到中使對穆慶臣的稱呼已由「相公」,轉為了簡簡單單的「公」獨字而已。

  穆慶臣停下腳步,駭然失色,他只覺腦中轟然一片空白,他將視線瞥向中使身後的諸多朝臣……

  包括李宗閔在內的諸多臣僚都是一副不明就裡的神色,而牛思黯則輕輕嘆息地搖了搖頭,立於隊伍正中的王璠,則將脖頸撇了過去,不與穆慶臣視線相交。

  隊伍很快便穿過中書東門,穆慶臣靜靜立於風雪中良晌,任由刺骨寒風撕扯他的衣襟。穆慶臣朦朧的視線越過殿中外院及殿中內院,恰能望見延英殿的琉璃瓦屋脊,此刻竟似遠在天涯。

  穆慶臣以笏扣頭,閉上雙眼,朝著延英殿的方向緩緩跪下。御道上已覆了薄薄的一層細雪,冰冷刺骨,一如他無力的內心。

  「臣……廣平穆慶臣,告退!」

  巳初一刻,大明宮,內朝,延英殿。

  「豆盧著的供狀諸卿都已聽到了……」天子怒目橫眉,怒氣未減分毫:「漳王行此大逆,罪當即死;穆慶臣丑跡斯露,亦應族誅,不知諸卿意下?」

  群臣相顧愕眙。

  短暫的竊竊私語過後,殿中一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都清楚,這份供狀的背後,是立於天子身旁,不可一世的王守澄……

  所有人也知道,初登宰輔、天子一手提拔的穆慶臣,絕無可能勾結漳王謀反……

  但天子相信了。因為天子問的是群臣意下,而非此中是否有冤。

  所以百僚沉寂了。因為他們看到王守澄那面無表情背後藏著的猙獰。

  不出所料,滿殿之中,竟無一人敢明言。王守澄見此情此景,心中泛起一陣微妙的狂熱。

  但王守澄不知道,大殿之上,還有一個雙拳緊握的身影。

  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奇章郡開國公,牛思黯。

  「某是誰,不重要,相公如何做,很重要!」

  牛思黯默默地閉上眼睛,把心中所有的嘈雜都放在腦後,聲音清越而慷慨。

  哪怕是最後一次……

  「位極人臣不過宰相,今慶臣已為宰相,假使如所謀,復與何求?」牛思黯洪亮的嗓音響徹殿陛:「此中有冤!慶臣……殆不至此!」

  牛思黯鄭重拱手,緩緩跪下,面朝天子,言辭懇切。

  「臣,安定牛思黯……懇請陛下,將此案交付外廷,覆按詳查!」

  王守澄面上邪魅的笑容凝固了。

  戕害忠良,政由閽寺,豈是大唐氣度?

  牛思黯的背後,群臣百僚不再沉寂,百許金紫銀緋,神色激昂……

  「臣,京兆尹崔琯,請陛下詳查!」

  「臣,大理卿王正雅,請陛下詳查!」

  「臣,工部侍郎鄭覃,請陛下詳查!」

  左常侍崔玄亮、給事中李固言、諫議大夫王質、補闕盧鈞、舒元褒、蔣系、裴休、韋溫……

  數不清的聲音響起,數不清的身影跪下。

  他們一樣的擁有仕途,一樣的無畏,一樣的憤怒,一樣的慷慨。

  一樣願守護心中的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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