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反戈一擊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酉正二刻。
長安,萬年縣,勝業坊,蓮香閣。
昌樂相公?這不就是穆慶臣嗎?
王璠愣了愣神,他感覺腦中有些暈乎乎的,反應似乎慢上半拍。他往日獨酌,不過數杯即止,結果沒想到和許康佐敘舊時,竟一不注意喝高了。而且他一旦喝高,白皙的麵皮便會泛起濃濃的紅暈,他人一看便知。
而許康佐自然也不例外……
許康佐嘆氣連連,怨毒地道:「向前昌樂相公拜相,老身精心備好的厚禮,親自送至相府,卻皆為退還。往昔老身同他皆為翰林學士,卻不想穆相公拜相后,毫不念及同僚之誼啊……」
王璠笑了笑,寬慰道:「穆相公豈不一向不收禮嗎?璠亦曾略備薄禮,一樣被退回了,許學士過慮了……」
「若是僅此便罷……」見王璠是這般平淡的反應,許康佐有些不甘心,自從那此送禮被拒后,許康佐自覺顏面無光,他恨不得滿朝堂的人都能同他一樣厭惡起穆慶臣來。他擠在疊疊皺紋后的眼珠轉了幾轉,案幾下相互摩挲交疊的十指,添油加醋地扯起謊來:「那穆氏竟還對老身言語羞辱,說什麼老不堪用之語,著實令老身寒心吶……」
「這……」王璠大驚,這可與他所了解的穆慶臣相去甚遠,他不禁又一次確認道:「此言當真為穆相公所說?」
「老身同王府尹相識多年,怎會打誑語?」許康佐撇撇嘴。
許康佐言及此事,確實令王璠有些吃驚。倒不是穆慶臣說得有錯,只是他沒想到,表面一向恭敬待人的穆慶臣,對像許康佐這等致仕在即、難以堪用之人,竟會是這般態度。
王璠也被許康佐影響得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想起來許康佐方才對自己的稱呼,倒讓他又憶起憂心事,便把手一擺,道:「話說回來,許學士往後莫要再叫璠為府尹了,璠自明日起便不再忝職於此京兆府……」
許康佐稍顯渾濁的雙目瞪大了些,他年事已高,消息也不夠靈通,顯然還沒聽說善和坊起火、致使京兆尹易位一事,便一托襕袍,探身向前:「可、可是王公此番委任府尹不過旬日,怎、怎麼……發生何事竟至此?」
王璠苦笑一下,這是讓自己再重溫一遍傷心事的節奏,他將善和里的事約略一說,以及今日午後送來的調任旨意。許康佐聞言,立刻覺出這是道明調實貶的調令,老者不由陷入沉思少頃,問道:「此番調任……王公可有想過是出自誰人之意?」
王璠眉間擠出幾道細紋,疑道:「許學士此言何意?」
「哎,王公不覺蹊蹺否?」許康佐將臀下蒲團向前挪了挪,將手掌遮於唇邊,低聲道:「王公領京兆府旬日,善和坊便出事,這是有人故意沖您來的呀!」
王璠本就因酒精刺激弄得渾身發汗,這下一聽許康佐此言,又讓他想起來早先自己擔憂的事情,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北司?」
許康佐一愣神,白眉一抬:「北司?」
王璠自知失言,連忙辯解,想打個哈哈過去:「沒事沒事,倒是您適才說有人不樂見某領京兆府,卻是為何?」
「哦哦……」許康佐兩眼望著王璠目不轉睛,似是在揣摩方才王璠脫口而出之言所掩藏的內情。他俄而答道:「王公細想,今晨朝參延後,唯有宰輔入內同聖人召對,此命若無宰輔支持,怎得行行?」
「您的意思……璠怎麼沒太明白……」王璠細眯雙眼,他喝多了酒,一時捋不順許康佐言下之意。
「在當今三相之中,有人不願您當此京兆尹吶……」
「怎、怎麼可能?」王璠一向自覺同三相私交甚好,因而之前都未往這方面想過。但許康佐提到的今晨朝參延後一事,確實自己在那之後就接到了調令,讓他不得不懷疑許康佐所說的這等可能性。是牛相?還是李相?
「依老身看……」許康佐拈著下頜白須,俄而心生邪念,挑撥道:「此調令實是昌樂相公之意啊……」
王璠大驚,這個回應大出所料。他升任京兆尹便是穆慶臣所舉薦,怎麼可能會是他?他也沒有理由這樣做啊?
「王公自覺同牛李二位相公私交若何?」
「極好……」王璠答得不假思索。
「王公同昌樂相公私交呢?」
王璠這次卻沉默了……
許康佐此問確在點上。王璠是個務實的人,穆慶臣拜相前,始終是個官場透明人,王璠除了同他保持點頭之交外,並無其餘交集,唯有拜相后才有了密切來往,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天子手詔之上的……
「可是……穆相公為何要行此不仁之事?」
「那老身卻是不知了……」許康佐滿是歉意地叉著手,忽而又替王璠別有用心地揣摩起來:「穆相公舉薦王公,必為有事相求,不知王公是否有何事未曾辦到,惹到了昌樂相公?」
王璠愣神半晌,忽地恍然大悟,一捶手掌:「原來……竟是如此!」
自己向前募集府兵一直稍有拖沓,恐怕正是此事讓穆慶臣對自己生了嫌隙。他沒想到,在那道貌岸然之下,穆慶臣的內心竟如此陰險。而他一旦失望,竟一刻都等不得。
「這等田舍翁,竟會因璠做事慢些,行此等齷齪之舉。」王璠言罷,不由恨恨地攥緊了拳頭。
看來果真是有所託吶……許康佐心道著,又將酒壺內剩下最後一點瓊漿斟入王璠的陶釉爵中。
許康佐又一轉念,若是能挖出些穆慶臣的把柄,豈不美哉?便稍有試探意味道:「老身早就說過,穆慶臣此人,不過是身居高位,便拋棄舊友之人。此番他背棄了王公您,日後倘若出了事,王左丞還能自保嗎?」
對啊!
那自己此番豈不成棄子了嗎?王璠聽得脊背汗水涔涔而下,濡濕了內襯,不由得抬袖輕拭了幾下前額。他心裡已對穆慶臣有了定見,自然什麼細節都會往上聯想,便愈發篤定無疑。怪不得今日穆慶臣要來讓自己存好堂帖,若是日後出了事,自己便是那替罪羊!王璠一想到穆慶臣那番誠懇的表情,便越覺得像假惺惺的作態。
許康佐見王璠對穆慶臣的看法徹底翻轉,心裡泛起一股病態的滿足感,便趁此接著道:「老身年事已高,近不任其事之歲數,對朝政庶務已無心應付,所願唯一庄一園,並膝下兒孫,寄命家鄉,頤養天年而已。」
此言表面像是轉了話題,許康佐頓了頓,長嘆一聲,面上好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同王璠促膝道:「但老身致仕前,所憂之人,唯有一人……」
「誰?」
「王公您吶!」
「竟是……璠?」
王璠表情滿是驚訝,但他看到許康佐的面慈誠摯,也信以為真。他沒想到,六朝老臣居然將近致仕仍在考慮自己,讓他很是感動,便問:「卻是為何?」
許康佐不緊不慢道:「我年事已高,已不願求取富貴,況且你我同朝為官,同覺失意,於此巧遇,此乃天意若此。不如將昌樂相公向前託付之事,告於老朽,一來你我同僚解解悶,二來老夫或可為王公您……」許康佐言語至此,指了指王璠的心窩:「……解解心中之惑?」
「許學士敢以教我!」
王璠一邊抄手一邊搗蒜似的點頭,不疑有他,便欲從懷中取出那份堂帖,俄而卻又有些猶豫。
穆慶臣的那番叮囑和自己先前的保證驀地浮於眼前……
「莫要告與他人……」
可他轉念一想,穆慶臣都把自己賣了,自己還有什麼必要去為其保守秘密呢?況且許康佐臨近致仕,同自己私交不錯,給他看看堂帖,聽取些建議,又有何妨?
王璠探身向前,悄聲道:「許學士莫要將此事告與他人!」
「大可不必煩憂……」
得到了許康佐的保證后,王璠這才放下心來,將疊起的堂帖掏了出來,雙手呈給了許康佐。
只是王璠沒注意,許康佐方才的保證並沒說主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