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明槍暗箭
太和五年,十月乙酉,辰正。
長安,大明宮,延英殿。
天將破曉,黎明昏昏。
辰鼓配合著鐘樓訇鳴咚咚響起,宮城城樓上金吾衛一聲令下,巍峨高大的丹鳳門遂徐徐延開。
三位宰相早已在前列好隊伍,年歲最長的牛思黯立於最中,見丹鳳門延啟,以為朝參將開,正要率先帶隊邁步,卻為幾名身披金甲的金吾衛在前拱手攔住,口中示意相公且慢。
在側的李宗閔一雙瑞鳳眼細眯了眯,視線越過為首的金吾衛肩頭望過去,發現宮城之內,有一禁軍將軍騎跨於一匹高頭神駿上,正沿御道疾馳而來,最後在丹鳳門前下馬,在幾名金吾衛卒的擁簇下快步前來。李宗閔認出來,這是左金吾衛大將軍沈竓。
若在往日朝參,群臣只會在紫宸殿見到沈竓,依照慣例向天子彙報左右廂內外平安,朝參方得舉行。今日沈將軍卻現身丹鳳門,群臣紛紛意識到朝參或出變故,不少仍有些犯困的臣僚瞬間清醒了起來,原本寂靜的隊伍中也傳來了些悉悉索索的竊竊私語。
沈竓走到李宗閔面前站定,紙籠燈里透出來的赤金色光芒照在他身披的明光鎧上,熠熠發光。沈竓是武人出身,早年曾在朔方、鳳翔、河東諸藩鎮擔任軍將,后因功尚順宗皇帝公主,得為駙馬都尉,以此入朝委任正三品左金吾大將軍。
這位已年逾花甲的禁軍將軍鄭重叉手,依次向李宗閔、牛思黯以及穆慶臣問安致禮。
「沈將軍,」穆慶臣面有不解,向沈竓叉手回禮后,率先開口道:「為何群臣不得入宮城?」
「朝參可有變故?」牛思黯也跟著問起來。
李宗閔眼珠瞥了瞥兩位同僚,默不作聲地向沈竓回禮,他實際上心裡已猜出了個大概。
「今日朝參延後,某特來知會……」沈竓胸膛筆挺,洪亮的聲音中如有風雷,帶著些天生的傲然,下頜的長須無風自動,「聖人命速開延英,還望三位相公隨某即刻前往延英殿候對!群臣暫往中書省靜候宣詔。」
所謂開延英,特指天子於延英殿同宰執問對,旁無百僚,亦無過多內官在側,儀式皆可從簡,按照慣例皆為午後舉行。李宗閔心忖著,上唇的髭鬚隨著嘴角上翹了幾許:今日聖人特意將朝參延後,召宰相於延英殿議事,為的恐怕正是昨日發生的那樁事吧……
穆慶臣看了眼李宗閔和牛思黯,發現兩人面色並無過多波瀾,尤其是李宗閔,看起來更是平淡如水。這將是他首次步入延英殿,卻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展開。
事不宜遲,在沈竓的催促下,三名宰相緊跟著金吾衛,徑直入丹鳳門,向著延英殿所在的西側宮城而去。
延英殿。
召對之所內,宰相在靜候有半盞茶的工夫后,天子身著九龍燕弁服,在幾名低階內臣的擁簇下緩步入內,頭頂襆頭沿飾有的金絲線邊甚為奪目。
捨去了繁瑣的問安環節,天子正襟危坐於御座,為三名宰相賜坐,開門見山道:「吾今日延後朝參,不為他事。方才驚聞昨日善和里起火,雖為撲滅,朕亦不敢輕之,不知火勢可曾殃及臨坊?」
天子此言初聽像是問向在場所有人,但此話卻是面向穆慶臣說的。這讓李宗閔心裡不由嘖嘖稱嘆:聖眷啊聖眷……
此事穆慶臣昨日亦有所耳聞,無奈他住在遠離城北的昌樂坊,得知的也晚,待他急忙遣親事王師文往善和里詢問后,卻發現火勢已被撲滅,而且似乎已經有人善後過了,現場瓦礫皆被歸為一處。而且所幸受災被毀的不過是一處廢祆祠,在鋪兵彙報說並無人傷亡后,再多的王師文遂未多過問,便向穆慶臣回報。
按理來說這本應是一樁小事,因此穆慶臣一時想不通的是,天子為何會特意就此開延英問對?
穆慶臣朗聲對答:「回稟陛下,火勢始終囿於善和里東隅,不曾擴散……」
天子安心地點點頭:「百姓傷亡幾何?」
「據現場鋪兵所奏,被焚之處為一廢祆祠,並無人員傷亡……」
「穆相公此言差矣……」
開口打斷的不是別人,正是宰相李宗閔!
天子與穆慶臣聞言具是一愣,在場所有人神色各異。端坐在側的牛思黯則側目半晌,像是猜出來之後會發生什麼一樣,輕嘆了口氣。
天子忙問:「李卿此言何意?」
李宗閔起身鄭重拱手,語氣中滿是「真誠」:「吾身居宰執之位,安敢尸位素餐?昨日聞聽善和里出事,因無戎事之勞,即刻親自趕往城北看視,所焚卻是止於一廢祆祠不錯,然亦有無辜百姓十數許,殞命其間……」這番說辭極為巧妙,先是暗諷穆慶臣不親歷親為,未至現場詳查,又照顧了牛相身兼兵部尚書之職,有「戎事」之勞,不便作訪。短短數言,已將穆慶臣打成了尸位素餐之徒。
穆慶臣聞言大驚,這與鋪兵告於王師文的截然不同!
天子也難掩怔忡,爾後卻又有一絲疑道:「為何廢祆祠內會有百姓在其間?」
李宗閔早已做好了準備、想好了說辭,他讜論侃侃,幾乎從波斯祆教的起源講起,上至至高神馬茲達,下至祆眾奉火為尊,以及安史之亂后祆教在大唐境內的苟延殘喘,面面俱到,毫無疏漏。
最後李宗閔又巧妙地將話題撥回到昨日祆祠起火一事上,將那些不知為何會死在廢祆祠內的守捉郎人等偷梁換柱,變身成敬尊祆教的無辜百姓,因操作失當,致使祆祠起火,幸得附近武侯及時發現,避免釀成大禍。
他才不在乎真相如何、死的到底是誰:只要能為己所用,誰死都可以……
天子靜靜地聽完,對李宗閔條理清晰的描述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最後又將目光投向穆慶臣道:「穆卿既身為宰輔,事無巨細,還應親自視事才對……」
穆慶臣聽出來天子言語中稍有收斂的責備,額頭沁出了細汗,連忙俯身告罪。
李宗閔唇角輕挑,心裡暗笑不止:這穆氏到底是年輕……嘴上卻連連向天子為穆慶臣辯解起來:「慶臣初位宰輔,又兼尚書左丞之位,案牘勞形,必在老臣之上,臣不過偷閑須臾,得以親往,非在話下……」
天子又讚賞了幾句,向穆慶臣和李宗閔囑咐些善後事宜后。李宗閔見時機合適,便別有深意地提起道:「既然如此,京兆尹王璠便如昨晚李固言所進奏,調任尚書省任尚書右丞,仍著金紫,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穆慶臣面色一怔,此事他事先聞所未聞。他匆忙舉起象笏,向天子拱手驚問道:「此任命何時所作?誰人之意?」
「穆相公此言差矣,」始終旁聽的牛思黯忽而開口,語聲緩緩,面色平靜地糾正道:「我朝太宗定製,官員任免,國之重寄,或由聖人宣命,不然則政由中書,經門下審批通過,方可行行,何來他人之意?」
牛思黯口中所說的這些穆慶臣當然清楚,但他不明白:「王璠新為府尹,不過旬日,忽得調任,卻是為何?」
「噢?」李宗閔從旁開口,向穆慶臣極為恭敬地拱了拱手道:「昨日善和大火,毗鄰皇城,幸得武侯巡經,予以撲滅,不然必為禍事。王璠忝為京兆尹,安得辭咎?」
李宗閔說的不緊不慢,面帶微笑,但穆慶臣聽得卻渾身不禁打了個寒戰。他頓時意識到,原來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是沖自己來的!
穆慶臣知道,王璠是身受天子密詔誅除閹宦之人,如其調任,那麼以京兆府兵誅殺鄭注的謀划便會徹底落空!一切又要重新開始。他必須要阻止!
「善和里失火,乃是坊內里正及長安縣衙監察不力。京兆府下領二十二縣,火勢又為及時撲滅,王璠初為京兆尹,罪何至此?」
李宗閔不緊不慢道:「難道穆相公是想,將此事交予御史台稍作評判,以論其罪否?」言語末了,李宗閔上唇的髭鬚又一次翹起。
穆慶臣被問得啞口無言,御史台是何等地方?御史們的職責便是監察謬誤,舉奏不實,對這等事可謂如蚊蠅遇腥血。將此事交予御史台,無罪之人都能被咬出罪來,何況本就有監管之咎的王璠?
牛思黯見場面稍有尷尬,從旁解圍道:「尚書右丞為平調,並無不妥。新任京兆尹人選還需百官群議,穆公亦可舉薦……」
李宗閔抓住機會,又向天子拱手道:「臣私以為,新任府尹交由慶臣舉薦,必將無虞!」
「哦?」天子看了李宗閔一眼,稍有些意外。王璠本身就是穆慶臣推薦的,現在出了這等事,難道還由同一人推薦嗎?
「穆公拜相,吾家資不多,唯有藏書萬卷,便給穆公送禮相賀。」李宗閔頓了頓,額首接著道:「……誰知漫卷詩書中,穆公親事竟一眼識出了一柄金絲紫檀令,余皆歸還。穆公親事尚且如此眼光絕佳,穆公豈不更是慧眼識珠?」
穆慶臣聞言面色一怔,呆立無言。
金絲紫檀,價值連城,王師文怎麼敢收這等物什。
穆慶臣正欲聲辯,卻欲言又止,只因他注意到天子的眉頭微蹙。過有俄頃,天子緩緩開口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天下萬民,皆朕之愛子。善和大火,致百姓死傷,王璠忝為府尹,自當有咎。念其資歷博厚,調任一事,便按李相所說的辦吧……」
穆慶臣自知再作分辨已無濟於事,他至此方覺脊背汗水涔涔,早已濡濕內襯。
往昔他不結朋黨、為政廉潔、清風滿袖,自然無人在意。但當他位極人臣、聖眷垂憐、封功拜相,高處不勝寒,先前不曾射來的明槍暗箭,便紛紛顯形。
穆慶臣咽了咽口水,借著餘光望向立在左側垂手恭立的李宗閔,預感到即將到來的風暴,心中默默浮現出一個詞:
黨同伐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