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濃煙滾滾
濃煙滾滾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申初。
長安,萬年縣,晉昌坊,王茂元私邸。
「神策軍?」
王晏媄眨了眨眼睛,對李商隱突然將話題從洛陽的垂楊紫陌轉到了禁軍,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公子近來可與神策軍打過交道了?」
李商隱讀的書太多了,編起故事信手拈來,但他並不太想對王晏媄扯謊,便換了個方式叉手一禮道:「實不相瞞小娘子,昨日黃昏后,鄙人在晉昌里閑逛了一陣,晚間回宅,不想衝撞了一名軍士,似是神策軍吏,險些丟了性命……」
王晏媄聽完,心驚得臉色變了數變,沒想到十六郎昨日與自己分別後竟還遇到過這等事?不過他這人一直馬馬虎虎的,就像那日同晏灼有了齬齟,這一次又是禁軍兵士。王晏媄聽著都為他捏把汗……
「義山故才想略一了解,這神策軍在長安,真能那般橫行?卻是為何?」
「一聽就知道是個剛進城的舉子說出來的話……」
李商隱一愣,發現此話出自始終不發一言的王晏灼。
「晏灼,怎麼說話呢?」王晏媄批評道:「阿娘若在,定要罰你!」
王晏灼似是氣消了幾分,這官家少年就著飲子啜了口酪漿,又從銀質羅紋邊餐碟上拿過一塊金皮乳酥,一口塞進嘴裡,大嚼特嚼,邊對李商隱道:「你碰到的怕是某豪橫的主,近來禁軍可不敢擅自橫行坊里,毋寧提這晉昌坊了……」
「你這一說,倒確實如此……」王晏媄聽了也附和道,眼中泛起些疑惑。
「哦?」李商隱感覺能探聽出些端倪,連忙追問道:「這卻是為何?」
「是因為聖人……」王晏媄壓低了些聲音,手也不自覺地在嘴邊遮了遮。
「聖人?」李商隱心中一驚。
王晏灼道:「聖人頗患神策、龍武諸軍倚仗北司之勢,多行不法,因此早先下了嚴令。不但削了禁軍衣糧,還命不得單獨出行,違者一火同罰。」王晏灼說到此頓了頓,就著些茶湯潤了潤嗓子,輕嘆了聲道:「禁軍……也沒那麼好混了,不然等某弱冠,按照慣例,阿爺便會安排某入神策軍供職。現在禁軍衣糧被削,定製被減,某可是完全不想去了……」
李商隱眉頭皺了皺,他知道神策軍待遇素來優厚,普通兵卒月俸足有其他軍中三倍之多,是肥出油的差事,不少商家貴戚子弟恨不得爭相向掌握禁軍的宦官行賄,以求被納入禁軍。這下聖人將其待遇削減,一部分原因或許也是為了杜絕此等腐敗吧。但此事與鬼兵一案的關聯……他一時還想不通。
「不過……」王晏灼忽而想起來道:「往後若是那禁兵再尋你的麻煩,可提某的名諱,在萬年縣,還沒有誰敢不給本公子面子……」
「晏灼,你又胡鬧……」
李商隱乾笑著,真要再遇上了,王晏灼的名字恐怕幫不了什麼忙,如果可能的話,他可不想再碰上那昨夜險些將自己手刃的賊人。
王晏灼敞開了話匣子,他們三人又就著蓮子粥、酥椒茶湯和幾碟冷食說笑了一陣子,正聊在興頭,府里一名下人突然疾步進到亭中,向王晏媄急急地說,城內好像有地方起火了,濃煙滾滾的。王晏媄、李商隱和王晏灼三人連忙跟著僕役出到寬闊的後院里。李商隱走得很急,甚至都忘了把捏在手裡的茶盞放下。
他們不消多尋,便清晰地看到在城內西北方向騰起一股黑煙,直刺雲霄,從晉昌里看過去好似一張移動大纛。
王晏媄問道:「能看出來是哪裡失火了嗎?」
「這個很難說啊,」王晏灼搖著頭,咬了下嘴唇道:「不過看這個方向的話……這煙倒是頗為靠近皇城啊,也不知有沒有事……」
皇城?!
李商隱心中漣漪陣陣……他驀地回憶起來,張翊均臨走前似乎對他曾說起過要去趟善和坊云云。而善和坊……不就正緊挨著皇城嗎?
難道說這煙,莫非……翊均兄遇險了?
這個想法激得李商隱臉色「唰」一下白了,手中的茶盞隨之一歪,內中溫熱的茶湯登時灑出,濺得他滿衣服下擺都是。不等他有所反應,王晏灼倒是先心疼道:「欸欸!你的錦袍不要了?」
李商隱顧不得許多,轉身便直往後園門口奔去,甚至都忘了向王晏媄告辭。
「十六郎你去哪兒?!」王晏媄急忙問道,不自主地喊出來李商隱的排行。
李商隱這才想起來回身,但腳下不停,只向姐弟二人約略一叉手,臉上寫滿了焦急道:「商隱忽而想起一樁急事,可否暫且告辭?還望小娘子和公子恕罪則個……」
王晏灼撓了撓側鬢,喊道:「你這才進府半個時辰都不到吧……這就要走了?」不過他話剛說完,李商隱已然奔出了後院月門。
王晏媄愣在原地半晌,她忽然想起昨日同李商隱在晉昌坊的種種見聞,又抬眼望著那分外醒目的黑煙,心裡竟對李商隱的突然不辭而別有了些不安。她忙叫來兩名僕役,快些跟上,問李商隱是否需要些幫助。
王晏灼沒想很多,突然想起什麼便跑出府去對他而言是常事。倒是阿姊這般反應引起了他的興趣,不由開起玩笑道:「阿姊怎麼了?這般對那舉子上心?莫不是私定終身了?」
「你……」王晏媄突然被這麼一調侃,臉頰騰地一紅,狠狠地剜了一眼親弟。
王晏灼則自覺找回了先前被阿姊弄得尷尬不已的場子,哈哈大笑。
與此同時,萬年縣,靖安坊,李相府。
今日的朝參結束后,李宗閔便早早回府,閑坐在相府最內的退室。
貢舉將開,在京的舉子選人也紛紛往相府里送了數不清的詩稿文集,幾乎堆疊成山。往年他都是安排下人將這些統統當作柴火燒掉,不過今日李宗閔看似心情不錯,竟然隨便取了幾本讀了起來。
李府親事借著遣府中女婢前來給家主沏茶的機會,行至近前,一眼便敏銳地察覺到李宗閔今日神色的反常。親事從女婢手裡接過紫砂茶壺,邊給李宗閔沏好酥椒茶湯,邊面有諂笑著問起道:「阿郎……今日朝中莫不是有些喜訊?」
李宗閔放下手裡的文集,看了親事一眼,端起茶盞道:「早先吾讓杜悰去查,今日算是基本明晰,那昌樂穆氏同西川並無交結……」
親事知道,這杜悰出身京兆杜氏,是迎娶了憲宗皇帝之女岐陽公主的駙馬,論輩分還是當今聖人的親姑父,平日里交結甚廣。更為重要的是,此人無甚野心,在李德裕黨那裡也吃得開。杜悰在阿郎拜相過程中,出過不少力,賄賂王守澄便是他牽的線,算是阿郎在朝堂的得力助手。阿郎也投桃報李,將其一舉提拔到正三品工部尚書的位子。
不過……親事心下不明的卻是:「奇章相公先前不是已經遣人打探過穆氏的交結圈子嗎?」
李宗閔良晌無言,他吹了吹茶湯,抿了一口后,才倚向椅背,緩緩道:「牛相……心思已不在朝堂啦,一心只沉迷在那些破石頭上……」
親事心裡一驚。奇章相公牛思黯有個癖好,就是收集些奇石,家中專門辟有一間屋宅,用作擺放各類石頭,這他都知道。但往昔家主都親切地稱呼奇章相公為思黯,方才卻改成牛相,莫非……二人之間已有了裂隙?
但親事也不敢多問,這個話題太過敏感,他先將此放下,轉而問起道:「那……阿郎準備往後如何對待穆氏?」
「昨日吩咐你去送的禮他都退回來了?」
「回稟阿郎,您猜得不錯,確是全部退回。不過……」親事說到這兒頓了頓,連忙俯身伏在李宗閔的耳側,耳語了幾句。
「哦?」李宗閔聽完后,灰眉輕挑,上唇的髭鬚隨著唇角上翹了幾許,宰相輕輕捋著須髯,點頭道:「這下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