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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機關遁甲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酉初。

  長安,萬年縣,興寧坊。

  張翊均拋下那突如其來的話離席后,徒留李商隱和段成式呆坐在原地,一時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些什麼,莫不是他們說錯話了?還是他們聊的內容冒犯了張翊均?

  李商隱想不明白……

  眼見著張翊均推門出了酒肆,李商隱也連忙向段成式起身告辭,語氣滿是歉意,段成式雖然心頭訕訕,語氣卻很是爽朗地寬慰李商隱道:「無妨!這下這滿桌的酒菜可都是我段某的了!欸對了,把翊均的錢收走,這頓飯歸段某請!」

  李商隱又致歉又道謝,段成式只是一扯唇角淺笑著,向李商隱催促道:「再不去,你的翊均兄可就跑遠嘍。」

  店內胡姬見張翊均和李商隱相繼跑了出去,差點以為碰上了吃霸王餐的,剛要呼喊,卻目光又掃到了正在他們那一桌獨酌的段成式,才算是放下心來,接著收拾其他桌上的殘羹冷炙去了。

  段成式瞥見了張翊均留在桌上的一緡錢,不由「嘖」地回頭望向店門,咂嘴抱怨道:「不是說讓十六郎把錢收走嗎?」

  又一杯三勒漿下肚后,段成式鼓了鼓酡紅的面頰,口中呼氣,一把抓過那緡銅錢,自言自語道:「真想不到我西河段成式,竟然今日被抬了……」

  距離宵禁還有一個時辰,夕陽早已垂下,黃昏將盡,僅留下些許餘暉殘留在西山之後。興寧坊內,有的商鋪已關門歇業,不少食客紛紛踏上歸途。不過此時也恰恰是長安城內夜生活的開始,平康坊內的青樓想必也早已開門延客,因此街市上的人流絲毫未減。

  李商隱向段成式道別後,須臾便從酒肆內追了出來,他左右張望了片刻,好容易才在街市人群中發現步速匆匆的張翊均,發現他已然沿著街市往北走出去了十數步,便急忙追了過去。

  李商隱剛要開口呼喊張翊均的名字,腦中一剎那閃過的想法讓他驀地猶豫了,讓他雙唇微張,欲言又止。

  他本以為經過這大半日同張翊均的相處,兩人已經成了熟識的朋友,以為經過整日的相伴同游,自認早已對張翊均有所了解。而此時此刻,李商隱只隱隱覺得,自己實際上對這個氣質不凡的富家公子仍舊一無所知。

  李商隱訕訕地注目了張翊均漸行漸遠的背影足有小半晌,不禁輕嘆著搖搖頭,稚嫩的臉龐上竟泛起了些落寞失望之色。李商隱正要轉身離去,卻又忽地凝住了腳步,一雙慧眸望向張翊均正匆匆去往的北曲,心裡像是下定了什麼主意。

  張翊均默默行至坊內北曲一處廢棄的屋宅,院牆根處雜草叢生,內里槐柳肆無忌憚地生長,不少枝杈都從院內伸了出來,枝杈上光禿禿的。前門朱漆剝落得差不多了,鋪首也生滿了銅綠,遠看去,這間宅院門臉屬實有些瘮人。

  這間宅院原是已故司徒杜黃裳的別業,後來杜黃裳賄賂事發,雖然念在其生前功績不予追究,朝中高官為明哲保身,皆放棄了與杜家交結。因此這間寬大宅院其子孫自然無力經營,便被廢棄了,至今怕是有二十餘年了。四周的商家認為此處晦氣,便都對此間街巷敬而遠之,盡量避免店面與此處相望。

  張翊均張望了片刻,確認四下無人後,便手握左側鋪首上生鏽的銅環,用力向上一頂,爾後憑藉身體的重量壓在左側朱門上。

  伴隨著木頭合葉摩擦的「吱呀」聲,朱門被緩緩推開,一股陳年泥土味夾雜著灰塵撲面而來,倒讓張翊均隨之輕咳了兩下。

  這是一間三進院落,府院顯然數年無人問津了,前院正中央的一羅漢松盆栽早已枯得不成樣子,小徑兩側的翠竹也成了枯竹,竹葉被吹得散落滿地,鞋履踏上去便碎成枯末。

  張翊均關上府門后,卻似是輕車熟路,壓著步子穿過二門,直往此間宅院的後園而去。

  後園內陳飾一應如舊,不過是假山生滿了蒿草,池塘早已乾涸,內里長滿了青苔,涼亭四圍的立柱也被蠡蟲蛀得不成樣子,怕是再過些年歲便會倒塌下去,儘管如此破敗,卻也依稀能看出往昔的奢華。

  張翊均並未在後園內駐足多久,而是直直地朝後園最內的青磚院牆而去。爾後從牆面正中央的一處黑漆漆的石墨印記開始,用手掌在牆面上向右比劃著,在距離那印記整整十紮的位置處的一塊青磚前站定。

  張翊均將耳朵貼在那塊青磚上,用食指指節在其上用力敲了敲,而後用力向內一推,那塊青磚竟像是按鈕一般深入牆面足有三寸,在觸底后發出極為清脆的「咔」的一聲,張翊均鬆手后,那塊青磚又自己彈了回來。

  張翊均的視線隨後投向最右側的牆根處,原本完整的牆面竟出現了一道一人寬窄的通道,直通往地下。

  「呼……」張翊均長舒一口氣,「我還以為螺栓銹死了……」

  言訖,張翊均便緩步消失在漆黑的暗渠之中。

  而牆面亦不一會兒便恢復了先前的模樣。

  張翊均取出腰間蹀躞上縛有的一柄火摺子,將其用力擦開,照亮了止有一人肩膀那麼寬的暗渠,借著火摺子的光芒,向著似是永無止境地向北延伸下去的暗渠深處而去。

  此間暗渠並非張翊均所辟,而是往昔杜黃裳為交結藩王,私挖的一處連結憲宗皇子建王李恪王宅與此別業的暗道,然而私挖暗渠是大罪,若挖通至十六王宅更是重罪一等,因此彼時無外人知曉此處暗渠的存在。後來此間宅院被廢,暗渠自然也已塵封多年。

  直到……建王薨逝,潁王出閣,竟巧合般地搬居原址,暗渠由此重見天日。

  往昔張翊均未被闢為幕僚時,常常經此暗渠入十六宅。亦曾於此與殿下修道冥想,然而此暗渠的功用也僅止於此了。

  暗渠中間有不少通向西側或是東側的岔路,不少岔路甚至要比一直往北的暗渠主幹還要寬闊。然而張翊均卻並未猶豫,絲毫不改變前行的方向。

  只因他再清楚不過,興寧坊的北曲再向北,便是緊鄰大明宮的那間里坊——十六王宅!

  「潁王殿下……」張翊均許是因為興奮,竟不覺地自語了出來,潁王當年對自己說的話也不覺迴響在自己耳畔。

  「……估計等你走了,吾每日都得來此間暗室靜坐念經了,以寄相思……」

  然而當張翊均轉念一想,那不過是同殿下道別時,殿下的場面話,自己已闊別長安三載,此次返回長安,也從未對任何一人講起過,自己阿姊、阿爺都尚且不知,何況殿下呢?

  想到此,張翊均的情緒竟倒是平復了些許,便心道,權當碰碰運氣吧。卻又隱隱有些悵然若失之感。

  快了,快到了……

  「誰人來此?!」

  這聲音並不出自張翊均,顯然更不是張翊均腦中的什麼勞什子回憶。

  「給俺速速報上名來!」

  隨後又從前方轉角處傳來橫刀出鞘的「刺啦」聲。

  等一下……張翊均心道,這聲音雖然在暗渠內被傳得有些扭曲而又難辨,但是這方言,莫不會是……?

  絕不會有錯!

  這聲音以及其句末的口頭禪,張翊均怕是永遠也忘不了,那正是潁王府的校尉梁唐臣的聲音!

  「梁阿伯?!」張翊均頗有些驚喜,衝口而出地嚷道。

  張翊均急忙奔向那透過來徐徐燭光的轉角處,一蓄著虯髯、身形魁梧、身披明光鎧的年邁軍將的剪影映入張翊均眼帘。在其後則立著數名神色緊繃的金甲衛兵,個個都抽出了腰間橫刀,極為警惕。

  張翊均默默地從腰間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潁王印綬,那年邁軍將見了,連忙命身後護衛放下橫刀,面有溝壑的臉龐上泛起驚異之色。

  「張翊均?!」

  這還不算,梁唐臣的話音方落,張翊均便聽得這一隊護衛身後的暗室內傳來了一聲略有疑惑而又急切的問詢。

  「翊……翊均?」

  而此刻張翊均並不知道的是,李商隱此時竟也立在杜黃裳的別業後園院牆前,正一籌莫展地望著將近兩人高的青磚院牆。

  李商隱顯然注意到了院牆正中央一處抹有濃黑石墨的印記,用手掌輕撫了片刻,又使勁地按了按,那處牆面卻穩如泰山。

  「奇哉,」李商隱雙手插在腰間,凝望著牆上生有的青苔,自言自語道:「翊均兄莫不是鑽進地底了?」

  李商隱正準備回身往別業內的其餘裡屋再細細搜尋一下,卻在身子轉了一半時停住了。

  等等……

  李商隱連忙向後邁了幾步,左手食指先是指了指生滿了濃厚青苔地衣的左側院牆,又指了指右側院牆上一處止覆有淺苔的牆面,而正中央的石墨印記卻像是個標記一般,將兩側的青苔地衣極為規整地一分為二。

  「不會是……?」李商隱用手撫了撫下巴上稀疏的髭鬚,爾後移步走向右側的院牆前,手指尖順著粗糙的牆面一直往右撫過去。

  好像並無蹊蹺……

  正當李商隱心中疑惑時,他卻低頭看見,地上有些高聳的蒿草被折彎了,且生滿了青苔的青磚牆面,在兩塊磚處有些反常地淺了下去。

  李商隱貼耳過去,用指節敲了敲那兩塊磚面,又敲了敲別處,同那兩塊覆有淺苔的磚作對比。

  「有鬼……」李商隱這樣嘀咕著,便用力推了推其中一塊,卻完全推不動,爾後又使勁推了一下第二塊磚,而這一次,那塊磚竟然凹了下去。

  李商隱又稍稍用力將磚塊繼續向後推進去,直到聽聞一聲清脆的「咔」聲,李商隱被那異響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誤觸了什麼致命的機關,連忙鬆手向後跳了一大步。

  誰知當他鬆手以後,那塊磚頭又恢復了原先的位置。

  「什麼嘛……」李商隱有些氣餒地搖了搖頭,便撇了撇嘴,轉身而去。

  然而恰在此時,磚面摩擦的「嗤嗤」聲傳入李商隱耳廓,那右側牆面的最根處竟有了動靜。

  李商隱回首望去,一黑漆漆的暗渠入口出現在他眼前。

  「乖乖!」李商隱看得半張著嘴,眼神上下打量著,發自內心地驚嘆道:「墨家?機關遁甲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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