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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疑竇重重

  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巳正。

  長安,長安縣,崇業坊,玄都觀。

  那惡仆話音方落,李商隱不由得後退了半步,同張翊均面面相覷了片刻。這個無禮輕浮的錦袍少年竟是什麼琅琊王孫?不過張翊均看那少年的衣冠束帶的形制,恐怕非富即貴。

  那少年見李商隱稍稍後退,以為李商隱果真是怕了,心中暗喜,便又揚起下巴,一把收起手中宣扇,用扇骨指著李商隱,頗不自矜道:「怎麼?適才這舉子不是牙尖嘴利得緊嗎?現在知道怕了?」

  「晏灼……」琅琊王孫身後的那年歲相仿的少女略帶歉意地瞅了眼李商隱,似是在為這名叫「晏灼」的少年行為賠不是,開口對少年道:「你莫不是要去奉香?這時辰可到了……」

  「奉香不急,」那少年大手一擺,沖李商隱冷笑道:「本公子倒要看看這舉子還有何話講?」

  「這位公子……」張翊均見場面變得有些難看,雖然這「琅琊王孫」著實粗魯無禮,卻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罷,便想替李商隱道個歉,不再惹是非。

  可是張翊均話剛說了半截,李商隱卻搶在了張翊均前頭,強壓下心頭的怒氣,面色倒很是平靜地道:「那不知這位琅琊王孫有何指教?」

  那少年被李商隱這一問弄得有些懵,許是平日里橫行慣了,每遇這等場面,最終都會是以對方低頭認錯收場,誰成想眼前這年輕舉子聽了自己的身份后,竟面無懼色,不光不知道歉,反倒頂撞起自己來,連半個台階都不給自己下。

  錦袍少年想到此不由心恨道,這口氣絕不能忍得,必須要想辦法找回場子!

  怎麼找回場子?顯然讓下人把他打一頓是不可行的,他們方才的這番拌嘴已然吸引了不少觀內圍觀的目光,而且道觀內若是打架鬥毆,惹亂子惹到長安縣衙那裡,可就要好一番破費了。

  「本公子告訴你,」錦袍少年憋了半晌,這才故作寬宏大量地開口道:「此是玄都觀,本公子不願同足下計較,足下若能給本公子躬身道歉,此事且算一筆勾銷。」

  少年說完自覺對這提議很是滿意,既顯了自己的大度,又可找回場子,一舉兩得,對方這下不會不接受。

  「確是在下之錯。」李商隱從容叉手道,態度轉變的迅速讓張翊均都不由一愣。

  「琅琊王孫」聞言頓時大喜,便忙不假思索道:「知錯便好!」

  而後李商隱卻略帶自責地搖了搖頭,側身移步,將中軸路徹底讓開,「在下錯在未曾想到,堂堂自稱『琅琊王孫』之人,竟此等無禮,看不起讀書人,殊不知平白給家門抹黑幾許?」

  那少年聽得滿臉不可思議,氣得臉色漲紅,身後惡仆也被李商隱的話給弄愣了,這長安還有這般不怕死的主兒?

  而方才始終站在那少年身後的及笄少女,聽完后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得花枝亂顫,反而讓那「琅琊王孫」臉色更紅了。

  「琅琊王孫」正欲讓僕役替自己教訓這不識抬舉的舉子,卻聽得身後少女抬手捂了捂嘴,笑著道:「晏灼,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阿姊、你……」儘管方才那少年被李商隱氣得雙目瞪得滾圓,卻見自己阿姊也這樣數落自己,好似破口的牛皮囊,頓時沒了脾氣,也覺得自己頗沒面子。

  那少年的阿姊且看向張翊均和李商隱,走向前斂衽一禮,溫言道:「舍弟無禮,還望二位莫要計較……」之後卻也似看出自己弟弟的窘狀,便也解圍道:「來此儘是香客,何必因小事惡言?」

  這紈絝如何不知姐姐在給自己台階下,儘管憋著一肚子氣,卻也板著臉朝家僕吼道:「走了,今日這香老子不奉了!」言訖就領著那幾個惡仆轉身便走。

  然而甫一邁出不過幾步,那叫「晏灼」的錦袍少年仍覺自己就這樣走,怕是便宜了李商隱,便又特意回身沖張翊均李商隱二人威脅道:「有種你們別去萬年縣!」

  倒是那少年的阿姊,在繞過影壁前,回頭望了眼李商隱,淺淺一笑。

  李商隱注目那女子的背影有小半晌,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影壁后,才長出一口氣,而後小聲問張翊均道:「方才那家僕所說的琅玡王,是何人啊?」

  張翊均有些吃驚地看了看李商隱,難不成方才李商隱那番寸步不讓,竟是因為他並不知道那少年是誰家的公子?

  張翊均緩緩答道:「鄜坊節度使王棲曜,『涇原兵變』驚退叛將李希烈,貞元年間修築鹽州城,抵禦吐蕃,封琅玡郡王,有長子王茂元……」

  李商隱聞言,嘴巴不自主地半張了足有一息的工夫,而後竟有些結結巴巴地再三確認:「那……那個嶺南節度使王茂元?!」

  張翊均默默地點了點頭,內心卻不由得無奈地感慨,真是無知者無畏啊。

  「那方才的那廝……那公子可是?」

  「怕是王茂元長子王晏灼吧,」張翊均又看了眼道觀正門方向,輕描淡寫地寬慰道:「他那不過是虛張聲勢,走吧,靈官殿和三清殿都開了……」

  大唐以道教為國教,因此道觀往往規模宏大,形制巍峨,而坐落於長安城南的玄都觀更是如此。建築布局不單單坐北朝南,東西對稱,南北中軸線上還修有山門、中庭、殿堂和寢殿等建築,作為主體。而兩側及最內三清殿後處還建有廊廡、旁房及後園、水池等。因此佔地足足有崇業坊一半之多。

  進到三清殿前,李商隱一直生怕王晏灼又殺個回馬槍,同他們倆在奉香時再次打上照面,便好似做賊般壓著步子,不時回頭看看。

  待李商隱如願以償地拜過了三清,時辰已將近午初了,冬日的陽光溫暖和煦,即便將至正午,卻也不怎麼熱。

  「二位施主,暫且留步,」他們兩人出了殿門,一小道童便小跑著走到張翊均和李商隱跟前躬身施禮,他知道方才這兩人沒少向功德箱中擲錢,便朝右側偏殿前指了指,語氣很是拉攏,「小僮大師兄正在做俗講,若二位施主有心,或可往雅間一觀。」

  張翊均順著那小道童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見偏殿前一道士正端坐於台上,面向滿座眾多全神貫注的香客眉飛色舞,舌燦蓮花。而正對偏殿的還有一二層小樓,二樓的雅間恰可以俯瞰偏殿,視野極佳的同時,卻也想必價格不菲。

  張翊均雖然通道,卻也心知這不過是玄都觀招攬香客,賺取錢緡的手段罷了,正要婉拒,卻突然看到有一人匆匆地從偏殿高台一側繞過,消失在了張翊均的視線盲點后。

  儘管那人身影不過一閃而過,但張翊均卻絕不會認錯,那正是在入玄都觀一開始同張翊均擦肩而過的玄衫男子!

  張翊均覺得蹊蹺,這人無論從著裝還是行為看,顯然不會是什麼觀內道士,那他究竟是誰?怎麼能如此堂而皇之地從俗講台旁經過,卻又無人攔阻?

  張翊均急忙從三清殿前的石階上奔下,引得李商隱邊連忙跟著邊不解地問道:「怎麼了翊均兄?」

  張翊均跑到偏殿廣場的矮墩圍牆前,翻身而下,之後便沿著那玄衫男子走過的路亦步亦趨地繞過偏殿高台,好在滿座香客聽俗講聽得津津有味,極少有人注意到從高台一側奔過去的張翊均。

  不過李商隱卻沒那麼幸運了,他並未像張翊均一樣翻矮墩過去,而是老老實實地沿著石板路跑到偏殿廣場石階前,卻由於跑得太急,在石階轉角好巧不巧地同一抱著一大摞經文的道士撞了個滿懷,卷宗經書散落得滿地都是,李商隱再一抬頭,只見張翊均早已不見了蹤影。

  張翊均繞過偏殿後,卻驚訝地發覺這後面是一陷下去的平台,四周豎有白漆青瓦院牆,平台上亦鋪滿了青石板,四周除卻角落的一間關公廟外,可謂空無一物。

  張翊均又回頭望了望來時的路,確認別無他路可走後,又細細地確認了下四周聳立的院牆,若自己記得不錯,如果從這邊的院牆翻出去的話,便進到了崇業坊里,若是想出道觀自可不必如此大動干戈。

  張翊均走到向下延伸的石階前,默默地將視線投向了那立在角落的關公廟,論形制和規模都同這玄都觀內其餘建築相差甚遠,甚至還有些格格不入。

  那玄衫男子是進到關公廟裡了?那裡能有什麼?

  「敢問施主,可是迷路至此?」

  從張翊均背後突如其來的這蒼老龍鐘的語聲讓他登時渾身一激靈,張翊均急忙回頭,只見一鬚髮皆白的老者正拄著木杖,朝自己笑面相迎,微施一禮。

  先前在長安常往玄都觀跑的張翊均很快便認出來,眼前的這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玄都觀的清風道長。

  「小生卻非迷路……」張翊均欠身回禮道:「只是方才見一玄衫男子往此間去,不知……」

  「咦?」清風看向別處,似在仔細回憶,須臾后緊抿雙唇搖著頭,「貧道方才始終在偏殿,不曾見到小施主所說這玄衫男子,倒是見小施主直往這邊去來,想是以為小施主迷路,貧道故才跟來……」

  「這樣嗎?」張翊均垂下眼帘,頗為在意地回瞥了眼關公廟,莫非真的跟丟了?雖然張翊均心中疑竇重重,但礙於清風道長在此,卻也不便再行詳問,只得欠身叉手道:「那……怕是小生多有叨擾了!還請見諒!」

  老道長口中道著無妨,張翊均道了聲告辭后,便沿著來時的路而去。

  凝望著張翊均遠去的身影,老道長細眯著雙眼,手中的木杖不自覺地握緊了幾分。而後便轉身直往那關公廟緩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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