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花臉
日頭總是偏了又偏,先是在地上映出那鍋碗瓢盆的影子,現在有把金光撒在葉枯的背上。
不見他如何動作,盤坐的身形憑空橫移了幾尺,讓出了位置,那從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便直直打在了那姑娘的臉上,她渾身竅穴被封,抬頭已是要花費莫大力氣,這下想偏過臉避開這刺人的金陽卻是怎麽都做不到了。
她身子不自然地扭了扭,可惜卻分毫也動彈不得,天上大日總是不解風情,雲開處那一束束光就更刺人的些,這姑娘就是在倔也拗不過天去,不得不緩緩低下了頭,不敢去瞧那逼人的金光。
葉枯正撐著下巴出神,卻忽然瞧得有一滴晶瑩自這姑娘披散的青絲間滾落,噠地一下砸在地上,碎開了一地金花,他不由得一怔,抬頭將這間廚房又重新打量了一遍,心中微漾,這景象可不像極了自己在破廟中見到江梨時的樣子麽?
那小廟時神仙吃東西的地方,這裏是凡人做東西吃的地方,一來一去,倒也沒什麽太大不同。
“罷了罷了,我跟她較什麽勁。”
葉枯這麽想著,抬手就要解開她身上的幾處被封住的竅穴,卻不想這少女似是感覺到了葉枯有所動作,身子有限地側了側,有青瓷般的嗓音從那披散的青絲底下浮起,道:“不準碰我!你要把我抓回去就趁早動手。他們想要的是活人,我如果死了,你也什麽都別想拿到。”
末了,她似是不放心,又補充道:“我剛才掉眼淚是因為陽光太刺眼,不是要你可憐!”
言下之意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雖說有些色厲內荏的意味,可她既不是修士,年歲又輕,照理來說該是不會把死字掛在嘴邊。
葉枯有些詫異,不知道這姑娘為什麽要說出這番話來,手上卻是不慢,這姑娘方才都避不開,現在被封住竅穴,周身受製,自然就更躲不過去了。
“姑娘不必多想,我替你解開了穴道,你也更方便尋死不是?若是姑娘轉念又不想死了,敢問芳名做何,又為什麽要私闖我的宅子呢?”葉枯收回手,笑著說道。
小花臉少女隻感覺渾身一輕,果真是隻解開了竅穴封禁而不是如她想的那般毛手毛腳,聽見葉枯說這是他的屋宅,她霎時抬起頭瞪大了眼睛,道:“我不信,這裏已經很久都沒人住過了,你說是你的就,就是你的了?”
許是心裏太急,她這話說到最後舌頭像是打了個結一般,讓葉枯一下笑出了聲來,指著外麵說道:“你看看,我這宅院裏哪一處不是收拾地妥妥帖帖的,哪裏又像是很久沒人住的樣子,隻是少爺我喜歡清淨,不愛見那麽多人天天在我眼前走來走去,這才不養仆人。你倒好,鳩占鵲巢不說還反咬一口,要不是我留了個心眼,剛才就被你一刀刺死了。”
葉枯看著她突然緊張起來的模樣,心道:“這宅子是嶽丘買下,嗯,還沒見著他人,究竟是不是他買下的也不好說,嶽丘不在,想來我暫時借用一下到也無妨。”
這小花臉似很是在意這個問題,見自己不占理,眼神一下就黯了下去,片刻後才又抬頭,正式打量了葉枯幾眼,但見眼前這少年眉目清秀,雖是隨意坐著,卻不讓人感到不正經,反而是有幾分飄逸出塵的氣質,想來也是一位從小錦衣玉食的膏粱子弟,有這麽一處私宅倒也說得過去。
似是想到了什麽,她眼中剛剛升起的那一抹柔和頓時就散了去,私宅私宅,隻要是沾了私這一個字就是見不得人的事。
葉枯見她隻看著自己卻又沉默著不說話了,便道:“一直看著我幹什麽,我臉上又沒有長花。私闖民宅雖是不小的罪過,不過我這人寬宏大度,你隻要肯把姓名說與我聽,我就饒過你這一次。”
“不需要你饒我!”那小花臉頓時跳了起來,卻似乎因為壓的太久,腿一麻一軟,打了個趔趄,差點撲倒在葉枯身上,靠在灶台上緩了緩,自嘲地笑了笑,說道:“我沒有姓名,這下你總饒不了我了。”
“姑娘說笑了,人哪會沒有姓名,”葉枯緩緩站起身,一邊向外走去,一邊說道:“花草蟲魚,莫不有名,你看你旁邊那口鍋那幾隻罐子,不都是有名有姓的麽。”
小花臉盯著葉枯緩步而出的背影,不遠處的地上睡著那一把菜刀,她眼中撲閃了幾下,終究是沒有過去撿起來。正當她才消了心中念頭,就見到葉枯挽高了衣袖,提著一桶水走了進來。
“把臉洗洗。”
她看了葉枯一眼,又趕忙低下頭去看那一桶水,遲疑了片刻,似是在想這晃晃悠悠的水中有沒有迷藥。
“嘩”
葉枯臉不紅心不跳地把剛打好的井水放在小花臉身前,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放心,對付你還用不著那些手段。”說罷,像是要證明自己此言非虛,先就捧了一捧水澆在臉上,毫不在意地在衣袖上一抹,擦幹了水。
這一桶水確確實實是他一下一下搖動轉柄從廚房外的那口井裏打上來的,以葉枯的修為,不說要打水,就是直接讓井水湧出來給這小花臉衝個透心涼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他不便也不想施展法術而已。
“不是不能用,是不對我用,這話說的奇怪。”
似是被葉枯這等不拘小節的行事作風給驚住了,她現在雖然也是活在黑暗裏的人,但表麵上誰還不是一副光鮮亮麗的人,耳濡目染之下便也帶上了幾分嬌氣,很難想象這等動作會出現在一個富家少爺的身上。
也正是因為自身經曆的緣故,她才會一下子就想到迷藥,想到那令她作嘔的事情,葉枯都做到這個份上,她又還能說些什麽,別人分明是一片好心,她又怎麽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胡亂猜測呢。
入手冰涼,澆在臉上更為冰涼,不多時就洗盡了臉上花斑,露出一張姣好的麵容來,芙蓉出水,整個人有煥然一新之感。
葉枯見她收拾完畢,陽光斜斜的落進來,那隻木桶中的水方才被兩隻小手攪了攪,水波不靜,仍是一左一右地晃個不停,它們這一晃,便也讓頂上的那一層金色水波跟著搖擺不定。
“會做飯?”
小花臉洗了個幹淨成了一個小白臉,但這麽說一個少女似乎不太恰當,葉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隻微微偏著頭,指了指旁邊的鍋碗瓢盆,沒來由得問道。
少女臉上還掛著些水滴,是珍珠乘在白玉盤上,順著葉枯手指地方向看去,隻搖搖頭,道了聲“不會”,又驀地轉過身來,盯著葉枯的臉,道:“其實我也有名字,不過這個名字說了,你也不需饒我。”
葉枯不在意地“哦”了一聲,語調上揚,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這姑娘生的不差,卻還不至於讓他失神,正要再開口,卻見那少女檀口輕啟,說道,
“我叫璃渃,如何?”
璃渃那“如何”二字說的極快,幾乎都快促成了一個字,自剛才開始她就一直緊緊盯著臉,像是一隻撲到了人身上的白貓般不肯鬆開那肉肉的爪子。
她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是想問些什麽,評判嗎?她又有什麽好被評判的。
葉枯聽到這名字,眼神變得有些古怪,這名字雖美,卻好像有點太過,就像是一座空中樓閣,其上正有士子做無病呻吟,當即不假思索,問道:“真名?”
璃渃見葉枯麵色有異,心中頓時就咯噔一跳,聽見他這脫口而出的話語,才知道原來這位公子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事,不是他們派來的人,更不是來抓她回去的,向他凝視半晌,一時竟轉出些欣喜之意,有笑意掛上了眉梢。
“不是真名,算,算藝名吧。”璃渃掂量了一下言語,答道。
葉枯又“哦”了一聲,似對這個細節並不怎麽上心,道號法號藝名真名,他隻想知道該怎麽稱呼就足夠了,“我叫葉枯,你躲在這裏多久了,又為了什麽要躲到我家裏來?”
似是有什麽難言之隱,璃渃頓時失了方才的爽快,猶豫了一會兒,道:“五天,不,隻有四天。”她隻答了前半句,卻對後麵半句避而不談。
“你餓不餓?”
“不餓。”
葉枯見璃渃一副再不願添麻煩的模樣,心中隻覺得這女孩兒好像不壞。
在自己三人沒來之前,這座宅邸中可謂是到處都是空房,嶽丘再怎麽高大也不可能占了兩間房去,而璃渃舍了那麽多好地方不取,偏偏在要躲在這麽一個冷冷清清的廚房裏,可謂是講禮講到了極處。
“那個,私闖進來是我的不對,既然被你發現,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在這向你賠不是了。”說著,璃渃向著葉枯盈盈一拜,道了聲“告辭”就兀自往外走去,看那樣子是沒臉再躲在這裏了。
“你不是說有人要抓你麽,出了我這地方,你又準備躲到哪去?”葉枯身形一晃,出現在門邊,攔住了璃渃的去路,“再說了,這私闖民宅的事豈是這麽容易就能揭過去的,不說把你押進大牢,可怎麽也得隨便賠個幾十兩銀子才行。”
璃渃雖然平時也見過一些身手不凡之輩,可那些人又哪裏比得上葉枯,一來是真正地修道人很少去她待的地方,二來就算是去了又哪裏會輕易出手。
她隻覺得眼前一花,再看時便有一團黑影擋在了身前,這才知道自己那一刀被躲並不是偶然,也知道賠銀子是他的玩笑話,心道:“他這人我隻捉摸不透,但這等膏粱富戶與那老鴇龜公多半是一丘之貉,一般德行,初次見麵他又有什麽要幫我的理由,他現在不知道我從那醃臢地方偷逃出來的事,可說不定過了幾天就知道了,我卻被蒙在鼓裏,所以是萬萬不能被他留下。”
葉枯又道:“看你那不情願的小模樣時非走不可了,其實銀子不銀子的我倒不那麽在乎,也罷,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你離開,如何?”
他這聲“如何”故意說得與璃渃之前那句一般的快,隻是後者卻哪裏有心思去琢磨這些細節,她隻在想葉枯這句話裏有沒有給她下套。
沉吟片刻,反複琢磨了幾遍,璃渃這才鄭重地點點頭,算是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