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迷(四)
生靈似行屍走肉,寂靜往來。
有屍首,有長矛穿心而過,釘在那渾黃城牆之上,薄霧輕攏,讓人看不清其樣貌。
正在兩人驚疑不定之時,蘇清清的臉上突然浮現出痛苦的神色,連退了數步,身形搖搖欲倒,葉枯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卻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震開了,根本無法靠近。
「砰!」
那一股力量幾乎是不可抗拒,直接將他給掀飛了出去,天地施壓,陰陽玄氣受制,葉枯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覺全身骨頭散了架似的,劇痛無比,他這才驚覺,自靠近這座雄城起,無形之中,肉身亦是被壓制了!
「嗡!」
天地間忽有嚶嚀之聲浮起,在葉枯驚訝的目光中,城牆之下,那些來來往往的生靈漸漸變得虛幻了,一陣陣奇異的波動自這些生靈身上傳出,他們就像是一個個點,與這片天地起了某種共鳴,共振之下,聚成了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
似是天神在擂鼓,又似是百川入大河,又像是有山巒巨峰撲面而來,那是一股無法言明的「勢」,與這片世界中不可捉摸的天地二勢交織在一處,如驚濤似駭浪,衝擊著葉枯地心神。
葉枯只覺得耳邊隆隆作響,那是「勢」在轟響,是「勢」在轟鳴,這片被黑雲層籠的晦暗天地忽然明亮了起來,光海如汪洋,淹沒了這片天地。
是點點光華自巨城中浮起,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千萬,明滅之間,璀璨如滿天星點,閃耀於天穹之上,將那烏雲壓頂帶來的陰鬱驅逐一空,稍稍黯淡時便好似一隻只螢火蟲,飄在那烏雲之下,織成大幕一片,層次分明。
那是數不清的魂靈,天地間似是飄蕩著一曲輓歌,那些魂靈或聚或散,起起伏伏間俱都向著城外湧來,湧入了蘇清清頂上的那一方小世界中。
蘇清清身上流轉出的光華逐漸凝實,雙足緩緩離地,飄在了半空中,她若神蓮初綻,肌體晶瑩,如瀑布般的黑髮肆意披散而下,衣帶飄飄,長裙輕擺,聖潔的光輝圍繞周身,襯得她好似神女。
在蘇清清頭頂,赫然有一方小世界在衍變,隨著那千千萬萬道魂靈地湧入,諸般世相盡在那方小世界中呈現,那方小世界好似一口池塘,有霧氣氤氳其上,大半地方都被這陣迷霧遮攏了,一如那被釘在了城牆上的人形聖靈。
透過那陣迷霧,隱隱約約之間,那方小世界中似有神魔交戰,昏天黑地,又有市坊街井,往來皆是修士,仙家食府,仙鶴振翅,珍禽隱現,歌舞昇平。
「這片世界……是那一點頂上靈光!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葉枯看的分明,那一片小世界赫然是由那一定染了血的頂上靈光在吸納了那萬千魂靈之後衍變而來,無數如星點般的魂靈從自雄城內外匯聚而來,一時間,天幕所綴星子皆落,瑰麗奇絕。
至此時,葉枯才篤定了心中所想,召喚蘇清清前來的不是根本就不是那座青銅古殿,而是殿中雄城,那位滿頭白髮如劍仙臨塵般的男子與這座雄城之間多半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只如此,那令步羽修士都要色變的劍域方可在無聲中便被蘇清清化解了去。
漫天魂靈,如大河倒瀉,湧入了蘇清清頭頂的那片小世界中,那一點頂上靈光中的咒印被這股大勢磨滅,在她臉上,疲憊與憔悴已是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令葉枯感到陌生的漠然與冷酷,蘇清清像是變了一個人,從一個有喜怒哀樂的女子變成了忘情的太上。
直到那城牆下再也無生靈往來,直到那漫天星子盡皆墜落而下,蘇清清的身形才緩緩飄落,那方小世界徹底隱沒在了迷霧之中,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周身神光漸斂,冷冽的眉目顯得稍稍柔和了一些。若說方才像是一副畫,蘇清清是那畫中的神女,此刻的她便是從那畫中走了出來,來到了凡間。
又過了半晌,葉枯才確定了眼前這人依然是他所熟悉的那個「蘇清清」,他緩緩走上前,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不想蘇清清一下子湊了過來,藕臂彎折,挽著他的胳膊,在他身邊輕聲說道:「我們入城吧。」
這確確實實是在葉枯的意料之外的,方才發生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蘇清清臉上的冷漠是做不得假的,那是一種似是能看穿一切的平靜,能將人的靈魂都看穿了去,只如此,放才能做到世間萬物的漠然。
葉枯沒有多說什麼,兩人便這麼手挽著手,踏上了那條萬千生靈都曾走過的路。
很難想象,就在前一刻,這一條路上還是車水馬龍,萬千生靈共踏,只剎那間,諸般生靈盡皆幻滅,只餘下兩道身影,來到了這處似是已被世界所遺忘了的角落。
「世人都把這裡叫做,叫做什麼神城,那位胖胖的道長說的沒錯,那片古遺迹廢墟確實是神城遺迹,那片廢墟的前身便是這副模樣了。」蘇清清輕聲慢訴,將她回憶起的東西說與葉枯聽。
一路來到城門之下,蘇清清的嘴都沒有停下過,只她所說的都是隻言片語,斷斷續續,不很連貫,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只隱約中覺得這其中或許是有著什麼聯繫。
這座神城不知屹立了多少歲月,那段史詩是怎麼說都不為過的。
曾有生死境之人在城中酣戰,手段盡出,殺得天昏地暗,仍是撼不動這渾黃城牆分毫。
葉枯能聽懂並記住的不過是隻言片語而已,隱約中,他知道那是一個萬族林立的世界,一些更細節的地方,蘇清清也講的不是很明白。
兩人不約而同的在城牆下駐足,葉枯抬頭望去,只見那具屍首仍是被一層薄霧籠了的,離地只怕足足有數百丈高,城牆是望不到頭的,不知其綿延幾何,巍峨幾許。
「那是什麼人,亦或是什麼東西?」葉枯指著那具屍首。
蘇清清凝望著葉枯所指之處,眸中有莫名神采閃過,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葉枯突然覺得身邊的人變得有些遙遠,她準確的說是若即若離的,可分明蘇清清就在他身旁,伸伸手便可觸到,這姑娘身上沒有任何異樣,既無神華涌動,也無光芒流轉,只是身上的氣質大變,她彷彿是與這座早已淹沒在了歷史中的神城之間起了某種共鳴,整個人染上了一種古意,歲月的長河在她身旁淌過,讓她變得「舊」了,要連同這座神城一道,被遺忘在這片荒涼之中。
良久,蘇清清檀口輕啟,道:「他好像是一條惡龍,有些實力,只可惜還是死了。」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在說著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又接著說道:「他的屍首在這城頭掛了有些日子了,是萬年,還是十萬年,這我倒是記不清了,龍族中倒是有人想取回這具屍首,但也多只是想想而已。」
蘇清清信手一招,便聽得一陣金屬顫音,那不知沉寂了對少歲月的長矛顫動不休,只聞「鏗」地一聲響,那長矛便化作一道流光,沒入了神城之中。
失了那一桿矛的支撐,那具化為人形的龍屍便從那城牆上墜了下來,只還未出那陣迷霧,便亦是化作一團星光,蘇清清抬手虛握,這一團星光便被她握在了手中。
「那些老龍倒是想要,可偏偏有人不想給。」
她將這團星光舉到眼前,打量著其中盤桓的龍影,嘴角漾出了一抹笑意,就像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兒在她的玩具堆里發現了什麼新鮮的事物。
葉枯喉嚨滾動了一下,懸屍神城城頭,歷經十萬載歲月而不腐,此般事,稱得上是匪夷所思,而蘇清清卻只做尋常事講來聽了,言語間儘是輕鬆寫意,瞧不出絲毫的凝重。
不知何時,兩人間的距離竟是變得有些遠了,蘇清清站在城門之中,向葉枯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待葉枯走近了,不由分說地,蘇清清便將那團內里有龍影盤桓的星光按在了葉枯的胸口。
一股暖流自胸腔處流淌開來,葉枯低下頭,驚訝地發現蘇清清的手竟是沒入了他的胸口,整隻手掌都不見了。
蘇清清似是覺察到了葉枯的目光,她本是埋著地頭微微抬起,並不去看葉枯的眼睛,輕柔道:「葉枯,我能摸到你的心,它是熱的,你說神不神奇?」
這句話該是有些柔意與暖意的,只此情此景,葉枯卻覺不出半點溫情,只覺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整個人是從頭涼到了腳。
「不逗你啦。」蘇清清莞爾一笑,只因這一笑,整個人霎時便明媚了起來去,她將手從葉枯胸口抽回,那一團內蘊龍影的星光卻是已不見了蹤影。
許是錯覺,隨著蘇清清這一抽,葉枯只覺得自己似是失去了什麼,下意識地內視,這才發覺自從進入這銅殿之中便被沉靜如頑石的陰陽池竟是已活躍了起來,有黑白陰陽玄氣自其中衍生,只那團內蘊龍影的星光不知去向了何處。
其實就內視這件事本身而言,在進入青銅古殿之後葉枯都是做不到的。
「走吧,我們入城去。」
葉枯從內視的狀態中回過神來,這才見得,那開口說話的姑娘已是過了城門,去往神城之中了,他趕忙是三步並作兩步,追了進去。
神城之中,大片的建築都被迷霧籠罩,根本看不見其真容,只能從那高低錯落的迷霧中大致想象出這座城池的盛景,譬如有迷霧連成了片,懸在空中,不難想象,那背後定是飄浮在空中的仙家殿宇,道者宮闕。
城中沒有半個人影,葉枯與蘇清清的腳步聲在這片空寂的城市中回蕩,不知飄向了何處。
「我們要去哪裡?」葉枯跟著蘇清清走了許久,穿了大街,越了小巷。
蘇清清似是對葉枯問出這句話來有些失望,搖搖頭,道:「隨便走走,隨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