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九章 城南府花家
花常馨溜肩斜背的歪在門垛上,套著件斜偏倒掛團龍繡鳳的大紅緞子睡裙,腳上趿拉著一雙手縫的軟皮子板兒鞋。一頭亂發東落一綹西漏一簇的抓成一個揪,頂上還插著把塑料的長柄梳子,額前沿著發際線炸起一圈胎毛,一顆腦袋作索的跟個海膽似的。最惹眼的就是她右額角處有一塊太極陽魚形狀的白色胎記,尾巴尖飛挑至眼角,乍一看挺突兀,端詳久了還挺得勁。不過眼下最紮眼的不是她的胎記,而是她那張抹的血紅的彎弓嘴,活像是吞了個死孩子。不用說,一準是她又入手了什麽新色號,也不管別人頂眼不頂眼,自我感覺良好的就造上了。此刻這張血盆大口正叼著根香煙,濾嘴一圈都給染的通紅。
當著外人,這也太下臉了!
“這我侄女花常馨。”我衝身旁那仨尷尬的笑笑,隨即轉頭教訓她:“你這什麽德行!一天到晚破破糟糟的,你瞅四鄰八舍還能再挑出個比你邋遢大閨女不?”
“嗬,二八自行車,架子倒是不小,還知道自己姓啥不?”花常馨把眼一眯,陰陽怪氣的噴出個煙圈。
我梗了梗脖子,立馬打岔:“老爺子呢?”
花常馨嘁了一聲:“裏頭呢,進來吧!”說著一扭身閃進大門。
花家的宅子是祖太爺那前兒建的,還是老年間的形製,很傳統的三進製的院落。進門先繞過一道影背,外院不是很大,青石鋪地,屏門內外有蓮紋磚砌的一個個小花槽。進了內院,視野豁然開朗。寬綽的石板甬路十字相交,把東西廂房和通往三進院正房的走廊串連起來。甬路分出的四方空地上栽花種樹設山架橋,四處景觀各異,一看就是費了相當心思的。
一直進到三進院,迎麵是寬寬頭頭的五間正房,當中一間堂屋,供著本家堂口和一塊石碑並一雙石柱。早先羅鍋山上原有座白仙廟,破四舊那會被拆的土平,僅餘廟門前鐫著楹聯的一對石柱和一塊石碑。石柱上頭的字依稀可辨,鐫的是出馬仙堂口常見的一副對聯:入深山修身養性,出古洞四海揚名。石碑卻有些奇特,上書“敬天雨順,拜地平安”,倒更像是土地廟的祝文。破四舊的浪潮過後,這對石柱並石碑也被請進宅子立在堂屋供了起來。花家人日常起居就在堂屋兩旁耳房裏,隻有花常馨帶著三個小一輩的孩子住在最末一趟的罩房和後罩樓裏。
陳百年和唐可人邊走邊四處張望,陳百年這一路嘴就沒閑過,走一步念一句:“這門麵!這額坊……嘖嘖嘖!”
歸海撲棱著兩片雪白的小羽扇,彎了彎鼻子下麵的並集符號,低聲問:“常聽人說花家有位花大姑,胎痕覆麵,人稱白額大蟲,大概就是這位了?”
作大死喲!我急著使眼色示意歸海噤聲,然而一把梳子已飛在他臉上,細密的梳齒登時就在他眼瞼下方擦出道紅痕,足見力道不小。花常馨一手拈煙一手叉腰謔得折身拉開陣仗:“進庵喊姑子,都罵到姑奶奶跟前來了!姑奶奶就是臉上開花跟你有什麽關係?”
“大妹子誤會誤會!我就是合計你這字號挺硬,名氣大,牌兒又展樣。沒別的意思,可不是成心找茬!”歸海一迭聲的賠罪,撿起梳子在壽衣上袖子上擦了擦,趕著遞過去。我冷眼看著那狗腿的德行,甚覺不堪入目。
花常馨冷哼一聲,劈手奪過梳子往頭上一插,甩頭撥楞角的就往正房後麵繞過去。陳百年起哄似的朝歸海打了個響舌。我等著花常馨走開幾步,才暗搓搓的同歸海咬耳朵:“你當白額大蟲這諢號是白給的?這就一母老虎!”歸海仍是一副萬年不變的笑眯眯的樣子,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我搖搖頭,負手也跟著往後院走去。
正房後身就是第三進後院,和內院相比,後院就隨意許多。內院的布置都是場麵活兒,人來客至看著敞亮、有麵兒,像那麽回事。後院則是真正過日子的所在,左一畦蘿卜右一畦菜,東晾一架衣服西曬兩笸籮辣子。賴瓜、葫蘆密密匝匝扒在院牆上,紅彤彤的小瓜崽一嘟嚕一串,和牆根底下的茄紐子襯在一起,很是喜慶。
後廊簷下安置著一張小茶桌,上頭放著一隻掉瓷的搪瓷茶缸,裏頭才燜好的高末正熱騰騰的冒著水汽。小桌旁的老藤安樂椅上坐著個精瘦矍鑠的老頭子,手裏捏著篦子,正把一隻翻蹄亮掌牙呲眼瞪的狸花按在膝上篦毛。
“那位就是花家老太爺?”歸海低聲問,我悄咪咪點點頭。
花常馨在廊子前頭站住腳,回身衝我向老爺子那裏一撇頭,我遲疑片刻,默默的挨上前。老爺子捏著篦子頭也不抬,慢悠悠的開腔兒:“今兒個的豆腐腦兒吃鹹啊,還是吃甜呐?”
“豆腐腦兒還沒到家呢!”花常馨把煙頭搡在小桌底下的空罐頭瓶子裏,沒骨頭似的靠在廊柱子上,陰不陰陽不陽的衝我斜眼怪笑:“老爺子,你瞅眼巴前兒這人,還能認出是誰不?”
花老爺子聞聲掀了掀眼皮:“謔!菜園子長出人參來了,稀罕啊!你怎麽不在外頭浪了?還回來做什麽?”狸花趁機喵的一聲掙脫出來,躥進一大片蘿卜葉子底下跑的無影無蹤。老爺子慢悠悠的把篦子擱在茶桌上,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抿了一口,這才往我身後睄了眼:“這都是什麽人呐?你在外頭惹事了?”
“瞧您說的,我能惹什麽事,您老就這麽不放心我啊?”我涎著臉應和了一句,忙欠身稍稍,讓出身邊那三個:“這是歸海重溟和唐可人,現在我那打雜。這位是陳百年,法號曇摩愨臧,您老應該聽說過的。”
花太爺對曇摩愨臧的名號不甚驚訝,倒是一個勁把眼瞅著歸海重溟,兩道白眉挑的老高:“這小子怎麽這副打扮?合著給你當夥計,連身像樣的皮都混不上身?”
“我的衣服都可著他挑,他自己愛這樣式兒,我也沒轍。”兩手一攤,我是吃了一包回形針,滿肚子委屈。
“太爺。”歸海打了聲招呼,仍是一副萬年不變的程式化笑容:“穿啥不是穿,這身肉殼子也不過就是個寄魂的皮囊,借著肉胎打人世裏走一遭。活著叫身,死了叫屍,換湯不換藥。對我來說衣裳和裹屍布沒啥分別,我不忌諱這些個。”
“有點子意思。”老爺子起了些興致:“密宗來的?”
歸海搖搖頭“我這點子微末見識全靠走街串巷,認識了些三教九流。太爺當個笑話聽聽就算了。”
陳百年的唐僧嘴又刺撓起我來,趕著縫插話:“讓他穿你的?就你這小身板,他倒是能穿上!”
老爺子拈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瞅著歸海不容置辯的說:“忌諱不忌諱是你自個的事,但人活著就得有活著的勁頭,穿的用的不必太好,但總得像那麽回事。穿出個人樣子,自己有了精氣神兒不說,別人看著也敞亮……我看他身量和重小子差不離,馨子,你去重小子屋裏先撿兩身給他替換替換。”花常馨皮笑肉不笑的應了一聲,回身拐進一間耳房。老爺子又抬手朝我一指:“你回頭買幾件像樣的給他。”我趕忙答應一聲,歸海道了謝,沒再反駁。
老爺子放下茶缸往藤椅上一仰,視線又落在唐可人身上:“這大摳嘍眼又是怎麽了?”
大摳嘍眼一副腎虧的光景,一宿工夫眼圈也凹陷了,人也虛了。青白著臉,兩步路走不到就得扒著歸海肩頭喘一通兒。
“他……沾上了”我像個吊在絲兒上的蜘蛛,懸空著一顆心:“我這次回來,為的就是這事。”
“沾上了?”老爺子沒反過勁:“沾上了就往派出所裏送,領我這裏怎麽說?”
“不是……”我滿頭是汗:“不是鼓搗藥的那個沾……”
老爺子回過味來,招了招手,我把可人推上前,歸海和陳百年也圍了上來。老爺子把掛在脖子上的花鏡架上眼,仔仔細細瞅了唐可人一個來回。
“咋樣啊老太爺?”歸海試探著問:“您老看出什麽沒有?”
“不像是沾上了。”老爺子摘了花鏡。
“怎麽說?”我一愣。
“看這樣子,倒像是被下了降頭。”
“降頭?”我們幾個大眼瞪小眼。我一個激靈,忙從陳百年身上扒下登山包:“對了,唐可人的異常,大概和這東西有關,老爺子你給掌掌眼。”
從包裏取出雷劈木匣子交到老爺子手裏,他隻掀開看了一眼就合上蓋子往桌上一撂:“這東西哪來的?”
簡單的把青銅壺的來曆說了個大概,老爺子起身背手踱了兩步,驀地又折回來把蓋子一掀,青銅壺在陽光下不減陰冷。老爺子盯著青銅壺靜默了好一陣,我不明所以:“老爺子?”
“的確是和這東西有關,這青銅壺出婁子之前,還是過了我的手的。”
我們唬了一跳,歸海眯了眯眼:“那您老當時就沒發現異常?”
老爺子在青銅鶴首上摩挲了一回,沉聲道:“當時不過是件普通玩意,如今怨煞衝天,怕是轉手過程中招惹了人命官司。壺上有煞是不假,恐怕還被人施為下了禁咒。”
我們幾個麵麵相覷,看來這回遇上沒準要碰上個硬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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