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五章 人間地藏
“雞腿?”唐可人抓了抓頭發:“是個酒肉和尚?”
“走,看看不就知道了。”歸海掙死扒命的從大蟲磨人的糾纏中掙脫出來,整了整衣服,逃也似的至奔出去,我和可人也緊跟著他出來圍觀。
五金店老板娘正死死拽著青年,情緒激憤:“啊呸!還出家人?哪個出家人是吃葷的?我看你就是個騙子!走,派出所說去!”
小江老板固執的抓住青年的另一條胳膊,冷硬低沉的扔出仨字兒:“他不是。”
“嘿,我說你這小夥子!”老板娘卷著袖子,一手指指點點差點沒戳進小江老板的帽簷底下:“你說不是就不是?有你啥事?消消停停賣你的報紙得了!”
“他不是。”小江老板除了這仨字的似乎沒別的話可說。老板娘是個炮仗脾氣,兩邊似乎都沒了講道理的耐性,幹脆一人拽著青年一條胳臂直接開始拔河式拉鋸戰。
歸海泥鰍似的從人縫裏滑進去,不知是有意無意,他一個趔趄著撞向老板娘,幾乎沒把老板娘撞出人堆。
“你腔子上頭沒長腦袋還是腦瓜殼子上沒打洞?”老板娘氣不打一處來,腰還沒直起來就先罵上了:“瞎是怎麽著?大白天也跟個沒頭蒼蠅似的,撞喪呐?”
“腳下沒站穩,對不住了大姐。”歸海合起雙手,歉意的衝老板娘比了比。老板娘扶著腰乍一轉身,正對上歸海的壽衣大褂和一截白廖廖的下巴頦,驚的“媽喲”一聲,差點又是一腚墩兒。我和唐可人佯裝趕上前去扶她,趁機混到人叢前。
歸海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像一個維持著固定模式的微笑機器,看不出什麽情緒。平靜的往一旁稍稍:“不好意思,嚇著您了。”
我有些不是味兒,掐著老板娘胳膊肘把她拖開:“這我店裏新來的,往後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您要是怕就遠著些!”
老板娘心有餘悸的拍著胸脯:“媽呦!這、這不是老衣麽?他怎麽穿成這樣?”
歸海彎了彎唇沒搭茬,踅身對著青年拉了拉帽子,帽簷幾乎低到鼻尖上,他似笑非笑:“屋裏頭瞅了半天,我當誰呢!”
聽見這一句,青年才認真看了眼歸海,眉頭一動:“怎麽是你?你不是……”
沒等說完,就被唐可人打斷:“懟禿兒?”
“陰陽魚!”青年更加驚奇了。
感情這一圈就我不熟!暗搓搓的“嘁”了一聲,我瞅了瞅可人兒,他神色不大好的樣子,八成是跟這青年不怎麽對付。我於是轉去搥了搥歸海:“認識啊?”
“豈止認識。”歸海的胳膊肘搭上青年肩頭,不懷好意的笑起來,很有那麽幾分痞氣和危險的意味:“某人喝高了,可是超度了我一晚上。”
喲,這美妙的羈絆。
“臨完還一鍬把我送進了神仙坎!”
嘖,孽緣。
“一次是失誤,兩次呢?咱怎麽說?”
……這大概就是夙世冤業,不是冤家不聚頭了。
“他還對我……對我……”唐可人咬著嘴唇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委屈的小媳婦,羞憤的模樣讓人不由自主的往歪撇的地方想。
“你對他做了什麽?”眉心亂跳,我直瞪著青年。
“哎哎哎!”歸海估摸是怕吃瓜群眾聽了什麽不該聽的去,急忙清場:“這我們熟人,不是騙子,都散了吧散了吧!”說著搭在青年肩頭的那條胳膊就順勢把人攬住,強行往鋪子裏帶去。小江老板立時就要跟過去,被可人一伸胳膊截了回來。
吃瓜群眾還在指指點點七嘈八鬧的議論紛紛,五金店老板娘也是一副不依不饒的勢頭。我半敷衍半糊弄,好說歹說的對付過去,老板娘哼了聲:“成吧,小花師父,我這是看你麵子!要不是你做保,今兒這人我是高低不能放!”
人群散去,我沒身往鋪子裏頭走。小江老板還立在原地,神色間有幾分猶疑。我從他身邊經過,頓了頓:“小江老板,不進來坐坐?”
從帽簷底下溜了我一眼,他無聲無息的抬腳跟了過來。可人咬了咬唇,卻始終也沒說什麽,委屈巴巴的跟在後麵。
鋪子裏進來了生人,穿金戴銀仗著身量小都貓進了櫃台底下,王大蟲一枝獨秀的立在牆角充當擺設。堂堂虎爺成了背景板,他大概非常不滿,叉著腰,拗了一個傲氣麵對萬重浪的造型。
平頭青年已從歸海的人肉桎梏中解脫出來,從王大蟲麵前路過,腳下一頓,忽地意味不明的一笑:“有點意思。”
小江老板跟在後麵,也掃了王大蟲一眼,情緒和思想都嚴密的隱匿在兩層帽子下,神色莫辨。
我開始瞎掰:“啊,一個大學社團要改裝做道具用的,這還沒做好呢。”
歸海掀起裏屋的簾子,朝裏間揚了揚下巴:“都進來說吧!”很有那麽幾分登堂入室占山為王的不要臉。
“嗬!吃著呢!”青年一進裏間便對著一桌菜咂吧嘴,比歸海還不客氣:“正好化個緣,有筷子沒有啊?起雙筷子來!”
大家誰也沒動,都被他這大咧咧的勁頭給鎮住了。青年等的不耐煩,抄起歸海使過的筷子就往魚盤子裏探過去:“哎算了算了,這兒湊合著吧!”
“咯嚓”一聲,懸在魚盤上頭的筷子被另一雙牢牢架住,歸海土匪似的一腳踩上凳子,覷著眼睛:“別啊,還真是客隨主便啊?這怎能湊合呢!化緣是吧,好說,不過咱這還有幾樁公案,是不是該先了了?”
青年腕子一抖,四兩撥千斤的把歸海的筷子壓向一邊。歸海麵不改色,笑眯眯的和他周旋,兩雙筷子短兵相接,一個掀波逐浪,一個借橋過河,你來我往難解難分。我看著眼暈,順手撿了可人的筷子橫插進去攪了戰局。青年趁這空檔,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一盤子魚拖到麵前,一筷子就揭去一大塊魚尾肉。
“梭魚頭鮁魚尾,感情這禿兒還是個吃主兒!”歸海盯著青年,直笑得讓人發毛:“和尚,你家佛祖知道你開葷嗎?”
青年咽下魚肉,手裏還夾著筷子,象征性的合掌,對著盤子半闔著眼,吧唧吧唧嘴:“阿彌陀佛魚兄,起鍋裝進盤中。盤中極樂淨土……”掀起眼皮,他撩了歸海一眼:“送你去見佛祖。”
歸海的笑容逐漸變態。
唯恐他倆下一秒就拆了鋪子,我急忙打岔:“怎麽著,感情都認識啊,不介紹一下麽?”
歸海和和尚的視線還絞在一起劈裏啪啦的火花四濺,我向可人丟了個眼色,打了個哈哈:“來來來,都坐下說!”
可人不情不願的加了兩張板凳,又嘰嘰咕咕的小聲抱怨著添了杯筷碗碟。
小江老板抱臂倚著門框始終沒動,不知是矜持還是有什麽顧慮,然而肚子卻很誠實的發出一聲不容忽視的雷鳴。歸海“哈”的一聲破了功,我抽筋似的對他翻白眼,回過臉格外招呼了句:“小江老板?”
小江老板終於挪步了,一言不發的坐在可人兒身旁的空凳子上。
“來!”我拎起酒瓶逐個倒酒,豁出去可著這瓶好酒造了:“都滿上啊!”
可人自己默默倒了杯白水。
我嘚瑟了一圈,坐下來仍有些冷場。我並不是個場麵人,此刻也迫不得已使出渾身解數來搞活氛圍:“我剛聽見什麽懟禿、陰陽魚的……這都什麽名號啊?既然大家都坐在一塊了,就自報一下家門唄,有誤會的地方也好開解開解……那個……小江老板,我天天在您那白蹭書看,可說到底也算不上是熟透了,今天趕巧,認識認識?”
“我!”拍了拍胸脯:“花浣初,這個鋪子就是我的,混個營生,對付口飯吃。”
小江老板的頭垂的很低,微微側著些,好像是在盯著可兒那碗冒尖兒的白米飯。我不動聲色的立起去廚房盛了一大碗米飯,笑容可掬的擱在他麵前,才聽見了一聲簡短直白的“江聽白”。
“這名字了妥妥就一言情劇男配啊!”和尚空嘴吃淨了魚尾,大咧咧的把刺兒從盤裏剔到桌上。
“出家人還看言情劇?”我驚奇不已,忽然又覺得自己的側重點有些歪撇,忙又問道:“你們倆不認識啊?”
“不認識。”
“不認識!”
兩個人異口同聲。
我瞄了正在認認真真扒米飯的小江老板,怎麽看都不像是個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主兒。
“鄙人歸海重溟,諢號瘋子。小江老板,幸會。”歸海眯了眯眼,和江聽白互相點點頭,又對著和尚砰砰叩桌子:“你呢?哪路子的?”
和尚剛嗦了隻西施舌,撇了殼就著腥手大咧咧抹了把寸頭,頭不抬眼不睜的扔出“陳百年”仨字兒,拽中帶著欠揍。
“陳百年……”可人兒蹙眉若有所思:“這名字怎麽這麽耳熟呢……”
歸海兩簇白眉也飛起老高:“完了?法號呢?”
陳百年掀了掀眼皮,好似懶得回答。
“我說……”歸海匪裏匪氣的彈了下帽簷,架起二郎腿,故意激他:“你別真是個冒牌貨吧?”
陳百年盛了一大碗冬瓜湯,就著碗咕咚了兩口,才淡淡的吐出“愨臧”兩個字,似乎不願提及。
“當啷”一聲,可人的湯匙砸進碗裏:“你是‘人間地藏’曇摩愨臧?”
我眼皮一跳,視線與歸海碰在一處。小江老板手上頓了頓,繼續旁若無人的扒飯。
陳百年這個名字,知之者可能寥寥可數,但說起曇摩愨臧,那在關東一帶可是赫赫有名。說他赫赫有名,倒不是因為他有啥不世之功,他出名純靠他那副人愁鬼厭的嘴皮子。這人有幾分門道本事,能通陰陽,又是一身的硬功夫,武力值,不過他卻偏偏喜歡像唐僧一樣不厭其煩的嘚啵嘚啵以理伏魔,能嗶嗶就絕不動手。他把這種講道理的過程美其名曰“慈航普度,教化三界”。極至遇到認死理兒講不服的主兒,他會邊揍之邊教化之,揍不服且不接受教化的,超度之。不管是普度還是超度,他都有一股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勁兒,所以人贈綽號“人間地藏”。
據陳百年自己說,他來自小聖澤洲法陀寺,之所以出現在這裏,可能與一場海市蜃樓有關。小聖澤洲是個什麽所在,沒人聽說過,憑他自己的解釋,有點平行空間的意思。他四處遊曆,尋找回去的方法,某地一有海市蜃樓的新聞,他就立刻奔赴過去,是個名副其實的追趕海市蜃樓的男人。
我們幾個跟聽神話似的,聽的一愣一愣的,末了還是歸海率先開腔:“嗬,當代誇父啊!跟我擱這講山海經,真當哥幾個是傻子?就算真有個什麽澤什麽州,你不去追你的海市蜃樓,追著我不放算怎麽回事?埋人有癮呐?還是你們寺裏有超度指標怎麽著?”
“也沒見得你憋死在底下啊,哪個讓你睡覺不喘氣兒的?挖坑我不嫌費勁兒啊?”陳百年不緊不慢的啜了口酒:“要不是我埋了你,你早被收進爐子裏化了!”
“我謝謝你啊!”歸海已經開始擼袖子了:“和尚,沒體驗過被超度的感覺吧?”
陳百年?著他:“這是要準備跟我講道理?”
不知是誰,把指節捏的嘎嘣響,我沒心情去分辨,眼瞅著承重牆憂心忡忡:也不知打架拆房在不在房屋理賠範疇之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