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白鹿 第九章 雕金龍
過境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阿祖的遭遇驚了童家人,也軟了童家心。可事情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端坐在家主位的是一位中年人,雙眉如劍,不怒自威。
“阿祖,你學我家老頭子的雕藝,不知有幾時了?”中年人飲下一杯美酒,眼中直直盯著的是那空蕩蕩的酒杯,隻是沉聲。
他一發聲,全場便都是寂靜了。
阿祖聽得話中意思,便知他是童家掌權者,也是童老板的嫡子,詩詩姐的父親。隻是老實回答了“三年。“
“三年……”中年人閉上了眼。“你知道我家老頭子浸淫其中多少年了嗎?”
“我未曾聽過具體多少年歲……”阿祖搖搖頭。“但我想,應是一輩子。”
中年人麵露一笑,隻是盯著阿祖“是啊,自是一輩子。他雕了一輩子,雕出了你們這群學徒,雕出了風濕。如今,童家本已棄了雕業,乃是他要成那機巧坊……童氏雕藝本該不存在了,但他說你已成了童氏雕藝之興,你自覺如何……”
“成安……你不能……”童老板見得氣氛有些變了,便是要出言,卻是被中年人抬手打斷了。
“爹……你要成這機巧坊,我便準了……但你若是要這般胡鬧,我卻不能同意。”
童老板口中囁喏,終是說不出話來。
“小子,你怯了嗎?”中年人應是名了成安,卻是改了稱呼,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阿祖早有覺悟了,此時卻是鎮靜了下來。中年人的態度,其實乃是童家真正的態度。他們並非對自己有敵意,而是對童老的關心,成了對雕藝的反對。
這是童家與童氏雕藝之間的決斷,卻也是這世間對那過時古玩的排斥,更是歲月對童老的挑戰。
“我自覺還遠不如童老……”阿祖緩緩說道,然而又是話音一轉。
“但童老年歲已大,確實需要有人繼承他的衣缽,來振興童氏雕藝……”
“童老若是認定了我,我自然不怯。”
少年之音,青澀,普通,卻有赤子心。
“好,好,好一個不怯。”中年人卻是鼓起了掌,目露欣賞的神色。
“可是你不怯,可我卻是怯了……”
幽幽歎氣聲中,中年人卻已是站起身,高大的身軀猶如一座大山,巍然聳立。
“我童成安問你,我爹相信你能振興童氏,你便覺得自己能振興了嗎?”
“你如何證明?便憑你黃口小兒三言兩語?”
“我爹等了三個五年,沒有一個人能做到,你自問,你配嗎?”
聲音漸漸嚴厲,童成安正是怒目。這是久居上位人的威嚴,也是整個童家的威勢。
“爹……”詩詩姐想要出口打斷,卻是被童成安嗬斥。
“住嘴,男人談事,女人插什麽嘴!”
詩詩姐隻能頷首,爹,這是真的生氣了……
阿祖看向童成安圓睜的眼睛,其中看到的,卻不僅是怒意,還有童家的肩負,對父親的關心,甚至……還有一絲希冀……
或許,他也想要一個答案,他也曾想讓童老如願……
阿祖也是緩緩站起,與那童成安對立而站。
一個小兒,一個堂堂家主,四目對視,阿祖卻是毫無退意。
“那我便告訴你我配了!”
少年之聲鏗鏘,卻是沒有絲毫顫抖。這時,他不再是個少年,而是個真正的男人。
“好!有膽色。”童成安稱道,卻是端起一杯酒,遙遙遞來。
“喝了這杯酒,我便給你一個機會證明自己。”
阿祖接了那遞來的酒杯,沉沉墜手。杯中,酒色清純,毫無雜質,如同一杯平靜的水,但其中的腥辣和刺鼻氣息溢然而出。
他才九歲,從未喝過酒,也不會喝酒。
但此刻,他肩負了重要的東西,不得不喝。
舉杯飲進,濃烈的氣息灌入口中,猶如烈火入喉,直入心扉。
滴酒未落,杯中已是空空。一如豪情俠客慷慨上陣,隻是杯酒殺敵,我意縱橫。
“木叔,去取東西來……”童成安眼中已是有了些波瀾,麵前的這個少年,雖然有著少年都有的青澀,卻也有著豪情萬丈的俠骨。
眼中迷蒙,酒意漸起。阿祖強忍著漸漸散開的醉意,卻是含糊道“你要我如何證明。”
募地回首看去,木叔已是回來了,手中卻托了一個紅布蓋著的托盤。
“你自是要振興童氏雕藝,那便讓我看看你究竟是怎麽雕的。”
童成安口中說著,卻是取了托盤,掀了紅布。
而那托盤之中,卻是一枚五寸長的金條,和一把嶄新的雕刀。
“你便拿這金條,給我雕。無論雕出什麽,隻要完整不出錯,便是你勝了。”
“爹……”
“成安……”
童老和詩詩姐俱是發聲,其他人不懂,他們又怎麽會不懂?
金質與木質不同,更為堅韌,其中卻又帶了綿綿的柔軟。便是官家築金,也是靠烈火淬融,又怎麽可能用雕刀做出雕藝?
退一步來講,即無雕台,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本就不是雕刻的環境。金質不好控製,其中乃是礦石紋路,便是要雕,也會受到極大的阻力,難以成型。阿祖才九歲,又哪來這麽大的氣力?
更何況,他剛剛才喝了酒,在醉意之中,難度又何止大了千倍百倍?
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童成安擺了手,卻是示意。
“無需多言,我且問你,你敢雕嗎?”
醉眼之中,阿祖迷蒙一笑,卻是上前,接了那雕刀,便是單手要取那金條。
金條雖然才五寸長短,卻是沉甸甸,在手中墜墜欲落。
童成安眼睛一亮,便是點點頭。
左手之中拿了金條,右手的雕刀還未下刀,醉意上心頭。
詩詩姐神色之中更是帶了悔意。或許,自己不應該在之前跟他說那些……他才隻是個九歲的孩子,卻不該承受那麽多。
他竟是不要雕台,隻是弓著身,便要托著這金條來雕。
阿祖的臉龐已經有些紅了,眼中也帶了模糊,手中仿佛像是負了一座小山,要將他拉倒一般。
這金條啊,果然是金子,竟是這麽沉重……
迷蒙之中,仿佛入了一種玄妙的境界。
阿祖神誌清明,眼中已經盡是澄澈。而周遭,童家人,木叔,詩詩姐,童老板,還有童成安,他們都是保持了原來的姿態沒有動作,卻是好像時間停止了一般。
看到了他們眼中的神色,有震驚,有同情,有擔憂,而童成安眼中還帶了異樣的讚賞。
體內有奇異的金光發散,如神靈相助,一股清涼之意襲來,將那全部的酒意,都驅散了。
這是……
阿祖驚異,這種狀態,曾經感受過一瞬,便是那姬無命向他們投擲石子之時,自己恍惚之中接下的時候。那日隻是像突發的神異,如今卻是不知為何又出現了,竟是為他解了酒,還讓他感覺前所未有的空靈。
腦中便是有天馬行空,各種思緒向天地間發散開來。此刻,他覺得自己是天地的焦點,正與這個世界溝通著。
時間再動,周圍的種種又開始繼續。而阿祖已是有如神助,心中已是成竹。
雕刀緩緩下落,便是觸在了金條的表麵,也觸在了眾人的心頭。
阿祖不曾猶豫,這種狀態之下,他好像通曉了千萬大道,無所不能。小小金條,又能奈何?與那雕台之上的紅木,又有什麽區別?
鏗鏘有力,手與雕刀化為一體,不曾出過一絲抖動,金屑橫飛。而金條之上,絲絲縷縷的紋理猶如上天鐫刻下來的銘文,緩緩浮現。
金條堅韌,又如何能堅韌得過少年赤子之心?
便像是筆走龍蛇的書生,又像是桀驁的俠客。雕刀如遊龍,在金條上麵馳騁,勾勒出的,便是少年意氣。
眾人看著那少年,那少年卻不再感受周圍的人群。
童老板眼中盡是落了老淚,久久不能言。
少年的身影落在詩詩姐眼中,那麽耀眼。她本是才女,卻不曾在生活之中吐露詩詞,然而如今,她卻想長吟了那詩仙的詩詞。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眾人不再酒食,隻是默契地等了那少年。
終是雕刻罷,少年抬首,手中卻隻是飛花一般,那雕刀便橫插在托盤之上。而他另一隻手中,卻是金光閃爍。
眾人注目,那金條之上,卻是怒目圓瞪,仙氣飛升,風雲暴雨之中,赫然是一條遨遊天際的巨龍!
那龍的品種不曾見過,卻是神態真實,連每一片鱗片都閃著熠熠神光,好似下一刻便要從金條之上飛出,遨遊天際!
少年醉酒,豪情萬丈,隻手雕龍!
“阿祖你……你這雕的是什麽龍……”聽得顫顫巍巍的聲音,便是那童老板已是發聲。
“我也不知,隨心而雕罷了。”阿祖淡淡一笑,此時已然退卻激情,心如止水。
隨心而雕,便是如此嗎?
卻是那喚作木叔的管家發聲,難掩激動之音“這……這是應龍……這便是那神話之中的降雨神龍!我在古籍中見過,應龍入風雨間,爪生六指!”
童成安卻是看了阿祖,眼中有難以掩飾的精芒,久久,口中吐了話。
“你勝了,我不再過問童氏雕藝之事……我隻希望你,也不要負了我童家……”
少年點頭,沒有說話。
“這金龍是無價寶,我有心買下,不想占了你便宜。一百萬兩銀子,如何?”
童家眾人此時都是抬首,目中帶了不可置信。童家已不是大明初始的那個童家,拿出一百萬,卻是要傷筋動骨的。
雖說這金龍的確驚人,卻真的要花上這麽多錢買?
阿祖看了童成安,心中卻是洞悉了許多。
其實他真正意味,便是信任了自己。這一百萬兩銀子,卻是一個借口,真意卻是想讓自己憑此振興童氏雕藝的。
搖了搖頭,阿祖口中說道“多謝家主,但這材料雕刀都是童家出的,我便是要拿,也是取那工費,這金龍卻不是我的。”
“一百兩,足矣。”
童成安啞然,終是失笑。
“那便如此吧。入座,這飯,還是得吃的……木叔,吩咐後廚,再做一遍。”聲音之中,已然不再有排斥的意味。“對了,取我那陳釀的女兒紅來……”
皆大歡喜,宛如家人。
……
酒過三巡,皆是醉意。滿桌都是醉人,就連詩詩姐也是趴倒在桌。童老板酒氣熏天,卻是拍了拍阿祖的肩頭。
阿祖也是喝了許多酒,卻不曾醉了,隻是看了童老板滿臉的笑。童老板平時嚴肅,這般大笑的景象,卻是第一次看得。
“阿祖啊……你……你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阿祖笑笑“童老,你醉了。”
童老板沒聽他的話,隻是自顧自繼續說道。
“像極了……丹青……”
話音剛落,童老板已是不勝酒力,就是倒了下來,阿祖趕忙將他接住。
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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