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不奈愁情酒半酣(三)
曦兒自小體質就好,後來又被送去了符禺山、跟隨名師修煉,對火靈一係的功法掌握得已有一定基礎。
慕辰在大事上對她要求嚴格,卻並不計較她平日裏的小打小鬧。故而這位小帝姬在宮裏的時候,時不時對著鳥雀彈幾顆火星、或是逼著禁衛跟她拆上兩招,大家也都不予勸止,由著她去。
自從毓秀開始正式修煉神力之後,曦兒就開始時常“挑釁”,逗鬧著要跟他交手,比比各自的實力。
毓秀雖然比曦兒年紀小,性情卻要沉穩的多,從來都是避之不理,逼急了就繞道走。他動作很敏捷,速度很快,一旦調頭曦兒就再追不上,久而久之,也就漸漸放棄了跟他交手的念頭。
可這次曦兒去了符禺山,是進行一場為期三年的閉關修煉。期間她自覺功力大有精進,沾沾自喜的同時,剛好輪到這一年一次的休息日、有機會回家來顯擺一下,自然不願再保持低調。
她把跟進林子裏來的毓秀拉到一塊空地上,對他說“剛才女官告訴我說,一會兒父王辦完事回宮,就會過來看我。你平時跟著他練功,一定對他的喜好比較了解,你覺得,我是操控鑄金之火顯得更厲害,還是直接卷出流焰來更好看?”
一邊說,一邊展示著新學到的技能,喜滋滋地望著毓秀。
毓秀立在一株梨樹下,麵無表情地盯著曦兒左一擊、右一擊,把周圍花草燒得瞬時枯萎。
“都不好。”
曦兒收起姿勢,迷惑不解,“都不好?”
毓秀“嗯”了聲,“都太弱了。”
曦兒愣了一瞬,繼而火氣上竄。
“哪裏弱了?我都可以卷出流焰來了!你憑什麽說弱!”
毓秀見她動怒了,果斷地決定不再搭理,轉身就走。
曦兒覺得這小子今天格外的傲慢、格外藐視自己,氣急敗壞之下,又清楚自己鐵定追不上他,於是不知哪兒來的狠勁,一揮手便將一串流焰甩向了毓秀的後背。
毓秀很敏銳地感覺到了背後的攻擊,迅速側躍避開,隨即一個旋身,右手揚出一計漂亮的熾焰漩,霎時便將曦兒的流焰化解了開來。
熾焰漩是火係功法中最上乘的攻擊之一,以毓秀的年紀,能施展出這樣的招數,實在是不可思議!
曦兒瞪大了眼睛,立在原地呆了半晌,暗藏了許多年的情緒突然上湧、爆發,猛地抬眼剜著毓秀,“你拽什麽拽啊?”
一句話吼了出來,嘴卻越發癟了下去,“你的這些招數,還不都是我父王教你的!”
從小到大,父王總是把最好的留給毓秀。
讓他留在身邊,自己卻要去符禺山。教他都是親自教,自己卻要另拜師父。自己若是淘氣闖了禍,少不了被訓,而那小子做錯了事,卻隻是摸摸頭說“沒關係”。
明明是自己的表弟,卻竟然給改了姓、入了王室,宮裏所有人都對他恭敬的不得了。
這算什麽啊!
難道就是因為自己是女孩,所以得不到父親的偏愛?
曦兒越想越氣,瞅著毓秀依舊一副冷冷清清、不痛不癢的表情,更覺委屈,上前幾步對他說道“你是不是覺得很了不起啊?覺得比我厲害,覺得我父王偏愛你?可他再怎麽喜歡你,也不是你的父親!他是我的,我的!你的父親早就死了,死了!”
曦兒並不是個壞心腸的孩子,又是從小在嚴格的宮廷禮儀下教導長大的帝姬,就算是撒嬌胡鬧,內心其實也懂得限度,不會把任何事做得太過、任何話說得太狠,可眼下不知怎麽的,就是想叫毓秀傷心,就是想要他也嚐嚐自己心裏頭那種被人拋棄了似的辛酸委屈!
毓秀今日看曦兒也格外不順眼。
從前隻覺得她有些煩人,但偌大的王宮中一直就隻有他們兩人年紀相仿、地位相似,可以說是彼此唯一的玩伴,隻要曦兒不鬧事,他還是很願意跟著她一起,玩一些小孩子才懂得欣賞的遊戲。
但剛才曦兒賴在青靈懷裏的樣子實在讓他不爽,現在的一番話,又毫無疑問地狠狠地刺痛了他。
於是毫無征兆的,兩人旁邊的梨樹迅速抽長枝條、層層架擋住曦兒,一股不弱的勁力同時從她的身後襲來。曦兒忽覺得左肩處一陣劇痛,忍不住失措地叫出聲來。
伸手按過去,隻覺得溫熱的血液迅速地滲了出來!
毓秀也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連忙收起攻勢,麵上卻不肯顯露半分情緒,冷冷地盯了曦兒一眼,轉身就跑開了。
曦兒捂著肩膀,奔回到青靈和詩音麵前,一頓控訴。
詩音一麵吩咐隨從去請禦醫,一麵察看著曦兒的傷勢。
她的衣袖有被樹枝劃破的痕跡,肩後最重的那一處卻又是被土刃所傷。
曦兒含淚控訴“他一下子把樹枝給招了過來纏住我,然後又從背後傷我,我根本躲不掉……”
詩音安慰著曦兒,“不要緊的,傷口一點都不深。”抬頭又像是對青靈解釋一般,道“毓秀兼修五靈。除了跟著陛下學火係功法以外,也有禁軍中的高手傳授另外四係的修煉門法,可相比起來,這幾係功法還運用得很不熟練,”轉向曦兒,“你這點傷口真沒什麽,乖孩子,別哭了。”
安懷羽也急忙過來查看曦兒的傷勢,好言哄著她。
這時,遠遠瞧見慕辰在內侍的引領下,朝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原先還立在一旁的素琴和另一名宮妃,見狀立刻圍住了曦兒,各自拿出最溫柔慈愛的神情和言語,全方位地安撫著哭泣的孩子。芩妃則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飾,微咬下唇、直至唇色有了恰到好處的殷紅,然後像是突然發現慕辰到來似的迎了過去,用嬌柔中又帶著一抹擔憂的語氣,將事情原委細細稟奏了一番。
青靈四下張望一圈,卻不見毓秀的身影。
她越過圍住了曦兒的眾嬪妃,急急朝承極殿的方向走去。
經過被芩妃輕扶住了手臂的慕辰時,青靈也隻略微曲了下膝蓋,招呼了聲“陛下”,人卻是頭也未抬地就離開了。
芩妃還從未見過有誰在陛下麵前如此無禮過,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說到了何處,呆呆地扭頭望向青靈的背影。
慕辰神情波瀾不驚,視線亦是原封不移,腳下的步子卻不由自主地停滯了下來。
青靈一路行至承極殿。
她聽宮人說過,毓秀由慕辰親自撫養,打小就一直住在承極殿的偏殿。
所以阿婧來承極殿跪求的時候,那孩子才會看見,才會知道自己的母親做了什麽……
他讓人把阿婧送了回去,是不是意味著他並不讚同自己的母親,甚至覺得她的所作所為很可怕?
偏殿外麵的庭院被重新修整過,移除了許多花草山石,開辟出了一塊不小的空地,擺放著箭靶、人形樁等物,高大的香榧樹下,還懸著一個神族孩子練功用的五靈褂。
青靈想起毓秀搬去跟自己住的那幾日,因為沒什麽當母親的經驗,也不大懂小男孩需要些什麽,便隻按照自己從前的喜好、讓人不斷送來各種吃食,或是讓侍女帶著他去園子捉蝴蝶。
然而毓秀既不喜歡吃點心,也不喜歡捉蝴蝶。
青靈於是就想,這孩子怎麽這麽的古怪啊……
然而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古怪的孩子,有的隻是不曾努力去了解過孩子的父母。
進了內殿,隻見四下布置得十分雅致。窗下放著一張七弦琴,靠牆的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排著各類書籍帛卷、間或還點綴著小盆的名貴蘭花。坐榻的桌案上是一副棋局,像是下到一半的時候中途暫停了下來。
青靈揮手讓殿內的宮女退了出去,自己撩開隔簾,走進了內寢。
毓秀坐在窗台上,倚著窗框,垂目讀著手裏的一卷書冊。
他聞聲抬眼,與青靈互視了一瞬,兩人都驀地愣住。
青靈小時候闖了禍,要麽直接抱頭躲進海棠花叢裏,要麽就抱師父的大腿撒嬌求饒,像毓秀這般若無其事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的坦然臨窗讀書,簡直無法想象。
毓秀也沒有想到,最先來找自己的人,居然是母親。
他收起書,跳下窗台,向青靈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青靈清了清喉嚨,問道“你怎麽把曦兒給打傷了?”
毓秀沉默了會兒,抬起頭,“我打傷了人。母親想要怎樣罰我?”
青靈盯著麵前這個五官精致漂亮、神情卻淡漠清冷的孩子,半晌,挫敗似的歎息一聲。
她拉著他在榻邊坐下,說“我不是來罰你的。我隻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毓秀望著自己被母親握著的手,半垂著腦袋,輕聲問道“真的不罰嗎?母親不是很喜歡和曦姐姐的嗎?我現在打傷了她,讓你更不喜歡了是吧?”
青靈有些無語。
“你這個孩子……怎麽……”
她捏了捏孩子柔軟的小手,內心深處的一道弦被輕輕觸動,帶出一縷酸酸痛痛的感覺。
她確實是疼愛曦兒。
曦兒剛出生的時候,她就抱過她。嬰孩的時候,更是親密。到後來青靈懷著毓秀,情緒最低落頹廢之際,也是曦兒的童言歡笑,為她帶去了最純真的慰藉。
還有……
洛堯也曾抱過她。
一直記得,鄞州王宮中的燕飛殿裏,他抱著曦兒,一本正經地跟自己討論著新政、解釋著他為何要去爭取大澤的軍權。
那時他穿了件淡紫偏藍的衣衫,發間綰著羊脂白玉的素色簪子,偶爾垂眸望向曦兒的眼神柔和寧靜。
她一麵懷疑著他說的話,一麵瞅著他衣著閑適、懷抱嬰兒,在心底暗暗神思翩躚,覺得他倒真有幾分居家過小日子的模樣……
若不是為著自己的緣故,他不會卷入朝堂爭鬥,不會領軍征戰,更不會陷入無窮無盡的危險。
而那時的自己,竟然還不肯相信……
青靈將毓秀擁入懷中。
“傻孩子,”她喃喃地說,語氣忽地哽咽起來,“你真是個傻孩子,跟你父親一樣的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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