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齊家治國(二)
青靈從王宮回到府中,思緒一直有些淩亂,記不清自己到底是抱著何種的心態就那樣被慕辰說動,應下了所謂引領革故鼎新的重任。
摒棄種族門第之分的理念,她的確從小跟在師父身邊耳濡目染過。
墨阡雖然對九丘洛氏似乎有過一些戒備,但在總體上,卻並不輕視妖族人族。當年在崇吾山外設下玄天四象陣,也曾許諾過,無論出身何族,隻要能破解玄天陣法,就能入山拜師,成為世人敬仰的崇吾弟子。
所以青靈從小到大,除了偶爾聽師兄們議論滄離大戰、覺得似乎有些慘烈,倒也從未覺得過神族必然高人一等,妖族合該低人一頭。
再後來,因為見識過九丘國師洛珩的種種暴行,心理起過一些起伏,但年少時就養成固定了的那些平等觀點,始終未曾變過。
但最初認識慕辰時,從淳於琰那裏聽聞他們的誌向與抱負,青靈心裏,其實是不大理解的。
她自己並不是擁有宏偉理想之人,即便是後來被皞帝灌輸了許多“身為王族子女,必然要為朝炎而活、為朝炎而戰”的思想,或者也曾在章莪山感懷過祖先撻伐天下的豐功偉績、暗自期冀過那種“與生俱來的力量與勇氣”,然而歸根究底,她不過隻是一心支持慕辰,追逐他的足跡前行而已。
第一次有了惠及他人的念頭,還是鑄鼎台事件之後,一連串的變故,包括親眼見識監牢之中的慘景、親手斬殺鑄鼎台內的朝炎士兵、親自驅逐寢宮上下所有侍女,讓她深深體會到,世家權勢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頭地、振興門楣的機會。也是因此,第一次真正對於改變東陸政局,有了發自內心的期盼……
青靈在心裏不斷質問著自己,難道當真隻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應下了推行新政的職責?
通過削弱門第之差的舉措,借機插手吏治,打擊濫施職權,讓從前在鄞州鑄鼎台裏見過的那些揪心慘事再無機會發生?
還是說,她這段日子過得並不舒心,也意識到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根本麻痹不了不安的心緒,倒不如認真專注地做一些實事,讓自己有些推卸不掉的責任,繁忙起來,省得時不時總覺得空虛寂寞憤懣?
抑或者……
心底最深處那一點點隱蔽的念頭,想要通過朝炎的變革,徹底解決與九丘水火不容的局麵,緩解大澤長久以來的矛盾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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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靈應下了重任,便不會無所作為。
依著她的性子,但凡下了決心,總是會盡力而為。然而手頭上這件事,做起來卻是十分的難。
單是第一步,起草各項變革的綱要,已是足以讓人絞盡腦汁。
慕辰建議青靈,參考當年列陽的施政舉措,從中抽取一些適用於朝炎國情的內容。但列陽一直與朝炎交惡,互通的信息十分有限,很難查找到他們從前的施政資料。
青靈甚至想過,幹脆悄悄去一趟列陽,綁架幾個文史官員回來訊問算了!
慕辰聞後逸出笑來,說與其鋌而走險引發兩國戰事,不如他這個帝君屈尊做一回史官,任由青靈審訊便是。爾後遂將自己所知曉的列陽政史,徐徐講述給了青靈。
他曾經奉先帝之命修撰曆法,又對列陽頗有研究,講起史實來條理清晰、言簡意賅。然而青靈撰寫綱要的過程中,總會不斷地遇到新的問題,需要不斷地重複了解某一部分的某段細節,因此,也就需要不斷地再度向慕辰請教。
從此,帝姬出入朱雀宮的次數,愈漸多了起來。
慕辰登基不久,諸多事宜尚需親曆親為,平日早朝、議政、批閱奏疏忙得不可開交,但隻要青靈一入宮,他便總會抽出一個時辰的時間來,與她促膝而談。
承極殿內新換入的一批宮人,最初看見陛下向長帝姬講解政務時,皆是十足的愕然。
素來對著朝臣一臉清冷淡漠,出言時犀利決斷,容不得對方半點遲鈍愚妄的陛下,在青靈帝姬麵前,卻是無比的溫和耐心,不厭其煩地在一個問題上反複引導說明,一遍遍回答各種衍生而出的新問題,從未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愉快。
他的神情依舊沉靜,語氣依舊平淡,隻是那追隨著青靈一舉一動的目光,深邃中蘊著溫柔,時而泛起幾近迷離的情緒,全然褪去了麵對旁人時的冷銳。
這樣的目光,青靈也並非沒有覺察到。
可自從慕辰登基以來,她亦能感覺到彼此相處間,明顯淡去了往昔那種理不清剪不斷的曖昧。或許是因為如今的慕辰榮登極位,言談舉止間增添了一份帝王獨有的成熟和城府,懂得刻意維護和保持同青靈之間的距離,又或許是因為他接連迎娶了王後,納下兩名妃子,不久還會迎來安妃腹中孩兒的降生,終於嚐到了琴瑟和鳴的溫情滋味,不再惦念著從前與青靈的那一段孽緣。
正如他曾對青靈說過的那樣,自己納妾娶妻、得償圓滿,如今也隻盼著青靈能獲得幸福。
在青靈看來,慕辰如今對待自己,越來越像一位寵愛妹妹的兄長,隻言關切、不談風月。就連偶爾提及在大澤整肅軍防的洛堯時,他的語氣也很平和,評價中肯公正,再無往日的厭惡與偏激,隻如一名侃侃褒讚朝臣的明智君王。
青靈心裏覺得這樣的相處方式,很好。
原本就是血脈相連的手足,斷卻了不該有的情愫,留下來的關係,便理應如此了。
當然,不太看好這種相處方式的人也有,譬如慕辰新納的妃子,禺中王姬素琴。
素琴是顧月長帝姬和禺中王成彷唯一嫡出的女兒,從前在禺中國亦算得上是地位尊貴、無限榮寵的。後來禺中亡國,素琴隨母親和弟弟流亡西海,卻又被列陽人擒獲,最後陰差陽錯地又被方山雷帶回了朝炎。
慕辰登基以後,將被先帝軟禁至薇露山的顧月一家放了出來,並且又把素琴納入了宮中為妃。朝內外人士紛紛猜測,陛下此舉意在進一步掌控南境,借聯姻來俘獲南境舊勢力的忠心。
而素琴心中也明白,想要重新過上從前養尊處優的日子,就必須讓自己獲得慕辰的重視與青睞。正因為有過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的痛苦經曆,她才比其他的貴族小姐更渴望把握帝心,更渴望借此穩固權勢與地位。
然而慕辰的態度,卻讓她十分失望,幾近心灰意冷。
於是見到青靈如此得寵,素琴便坐不住了,在王後莫南詩音麵前抱怨道“哪兒有像青靈帝姬這樣的,每次入宮就直接往承極殿跑,一待就是一個時辰,卻從不見她來王後這邊問個好。”
詩音入主後宮不久,忙於整肅內務,倒沒有素琴那般的閑心留意青靈的一舉一動。她性情溫和,又識大體,聞言遂道“青靈長帝姬是陛下的妹妹,又與陛下一向相處親近。你在淩霄城中住的日子不多,或許不知道這位帝姬從前便是參與朝政、主掌一國財稅度支之人。現在她有政務在身,同陛下在承極殿內議事,也是很正常的事。你切勿再要擅議,免得惹陛下動怒。”
至於青靈為何不常來自己寢宮問好,詩音倒是猜得出原因的。
她自年少時起,便一直與阿婧交好,如今嫁入了朱雀宮中,自然免不了與阿婧朝夕相見、閑聊聚談。
阿婧幾經變故,性子大不如從前活潑,時常竟有了萎靡厭世之態,好在有詩音從旁開導,才漸漸從一蹶不振中走了出來。因為莫南氏支持慕辰登基、重懲方山修兄妹之事,阿婧心中本是存了些芥蒂的,但身為女子,諸多的無可奈何和無法選擇,此時的阿婧也算是終於明白和接受了,自然而然,也能理解同樣身為女子的詩音的那些無可奈何。
兩人重拾舊交,恢複了從前閨閣之中無話不談的關係。阿婧更是把詩音看作了自己孤苦無依之下的唯一倚靠,常常整日待在她的寢宮之中。有一次,碰上了跟著慕辰一起過來的青靈,姐妹相見,竟是難以言繪的尷尬窘迫。
而從此,青靈便很少再踏足詩音的寢宮。
倒是入宮前便和青靈關係不錯的沐令璐,時不時得以帝姬親臨拜訪的殊榮,引來其他嬪妃和宮人的各種暗羨與揣測。
沐令璐身體虛弱,性情也是內向害羞,大部分時候都待在自己寢宮中閉門不出。她父親沐端在朝中做官做得順風順水,所以這位門閥出身的千金小姐也沒什麽爭寵的必要,樂得清淨安寧。
她從前與青靈相處甚好,閨中說笑之際,也曾有過關於心儀男子的私語談論。因而自與慕辰訂親以來,沐令璐每每見到青靈,都有些不自覺的羞怯,生怕她提起以往的那些玩笑話來。後來時間長了,見青靈對婚姻之事的態度似乎十分豁達,也就慢慢敞開心懷,不再避諱了。
有一次,沐令璐頗有感悟地對青靈說“仔細算起來,以往常在你寢宮中聽戲文的那幾位小姐,我,息穎,方山霞,莫南詩音,外加你和阿婧兩位帝姬,真正能得償所願的又有幾人?我性子內向膽小,因此反倒容易被健談開朗的男子吸引,所以自小就對息穎的兄長息鏡存了一份好感……息穎呢,雖然沒有在你跟前明說過,但我和霞姐卻是知道的,她一直傾慕著陛下……”
沐令璐靦腆地笑了笑,“可誰知道,最後嫁給了陛下的人,居然會是我。”
青靈想起往事,不禁也彎起嘴角,“是啊,那時大家都知道,阿婧和大澤世子是一對,又都篤定了我喜歡的人是方山雷,結果最後聯姻大澤的人變成了我,跟方山雷訂親的卻是息穎,真是全亂了套。”
沐令璐靠著織錦羽緞的引枕,笑得有些虛弱,“對哦,最後如了願的,便也隻有霞姐和如今的這位王後了。論夫妻感情,霞姐算是最幸運的。隻可惜最後……”
她停頓下來,沉默了會兒,抬眼看著青靈,“你覺得,女子成婚以後,是不是都會慢慢變心,喜歡上跟自己朝夕相處的那個人?”
青靈思索良久,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如果僅僅因為和另外一個人朝夕相處就變了心,那隻能說明從前的那段感情太脆弱不堪吧?若是從前的感情本身就有問題,可能又另當別論了……說實話,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沐令璐又問“那你……還惦記著方山雷嗎?”
青靈如坐針氈,“我解釋過幾萬次了,我從沒說過我喜歡他,都是你們硬要瞎猜的好不好?”
沐令璐掩嘴而笑,“好,好,是我們瞎猜的!那你喜歡的若不是他,又會是誰?我可確定你那時喜歡的絕不是世子,每次逗趣阿婧的時候,就數你最積極。”
青靈緘默住,繼而牽了牽唇,“都是過去的事了,再提也沒什麽意義。”
沐令璐身體孱弱,腦子卻不愚笨,斟酌片刻,細聲細氣地問道“那,你是在什麽時候意識到,過去的事已經真正過去了?”
青靈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她在回憶中細細搜索,卻始終找不出確切的答案,恍恍惚惚間,隻記得最初聽聞沐令璐與慕辰訂親的消息,她好像,已是無喜也無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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