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多情總被無情惱(二)
季春之月,朝炎皞帝在朱雀宮驟然辭世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東陸。
據稱,王後方山氏為扶持兒子慕晗繼位,暗中與國舅方山修合謀,在崇明節夜宴下毒謀害皞帝及其與先王後所生的一雙嫡子女,並意圖嫁禍淳於氏的族長淳於甫。
是夜,京城駐軍在淳於氏府邸附近攔截到大批宮中禁衛,皆為方山氏心腹。帶隊統領熬不過酷刑,將王後交代之事和盤托出,與宮中執掌宴會膳食者所招供的內容不謀而合。
鐵證在手,任是位高權重的方山修也逃脫不了被審訊的下場。
宮變當晚,淩霄城中忠於方山氏的軍力已被莫南岸山清除,禁軍中例如王勖等態度中立、隻聽命於皞帝的將領,也逐一被各種方式移出了宮中。整座京城,已是慕辰勢力的天下。
方山修見此情狀,最終隻能認下投毒罪名,卻始終不肯承認謀害的對象也包括了皞帝。
謀殺王子帝姬,已是死罪。
方山修將一應罪名統統攬到自己身上,想借此保全住王後與族人。若是他因嫉恨慕辰而下毒謀害獲罪,方山氏尚有卷土重來的可能,可若是方山王後也被定下同樣的罪名,那慕晗便再無翻身的資格……
整整十日,淩霄城內彌散著無形的硝煙,各方勢力的對決撞擊,最後,漸漸歸於平靜。
第十一日,朝炎大王子慕辰終於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在群臣的擁護下,於朱雀宮正殿登基,繼位為東陸新一任的帝君。
是日,他連下數道禦旨
其一,對涉及謀逆案的一幹人等按律定罪,處死幕後主謀方山修,革其族人朝中要職。之前譬如由方山雷所掌控的吏、稅等政務,皆轉由慕辰的心腹邱相夷等人接管。方山王後雖未曾被定以謀逆罪名,但因受其兄蠱惑、擅自調動禁軍,亦被議罪受罰,自此幽禁薇露山,無詔不得外出。
其二,對此次協助平亂之人一一加以賞賜、擢升。這其中的一部分,是從前就明確表示支持慕辰的人,而另一部分,則是之前態度並不明確的朝臣。
其三,宣布將於季夏之月迎娶莫南詩音為朝炎王後,入主朱雀後宮。
慕辰與詩音的婚約始於多年之前,並且從未被正式取消過,如今莫南氏更是站到了擁護新帝的一邊,詩音被封為王後,也是在許多人的意料之中。
按照中原習俗,家中若有長輩辭世,子弟如不能在百日內完婚,就要再拖上至少十載的年歲,因此新帝繼位,通常都會盡快迎娶王後,一則穩定後宮,二則也有在新舊交替之際為國家增添些許歡慶喜悅的用意。
新帝登基之日,晉升為長帝姬的青靈也出現在了大殿之上。
一反慣例的,這位已經出嫁的帝姬儼然立於主位之側,成為了浩大儀式之中距離帝君最近之人。
雖是有些不符常理,但青靈帝姬畢竟身份特殊,不但擁有著天帝一脈的高貴血統,又聯係著中原與大澤九丘,獲此殊榮,亦不算太難以接受。
而且,誰都知道,青靈帝姬與新帝慕辰,從來都是最親密的兄妹、最牢靠的盟友,他們對彼此的信任與扶持,早已超越了世人對王族親情的界定。
從今往後,這東州大陸之上最有權勢的女子,不再是前任皞帝的王後方山氏,也不會是即將入主朱雀宮的莫南詩音,而是此時此刻,立於帝君身邊,絳裙華麗、神情淡漠的青靈長帝姬!
洛堯站在大殿中最顯貴的位置,與世家族長、重臣權貴同列其間。
他抬眸望向眾人目光所聚之處的女子,見她明眸朱唇、華貴絕塵,神色中的那一抹冷凝,讓整個人的氣質顯得有幾分孤傲,縱然衣裙色澤豔麗華貴,卻不曾流露出半分的違和感。
他想起師父說過的話 —
“青靈是皞帝的女兒。她,隻能是皞帝的女兒。”
因為是皞帝的女兒,所以從一開始便已注定,她沒有辦法從血雨腥風的朝權爭鬥中輕易退場。
因為是皞帝的女兒,從她以帝姬的身份踏入淩霄城的那一刻起,她和他就不可能再僅僅維係從前師姐弟的那層單純關係。
而他一直錯得無可救藥。
錯在從未看清楚這樣一個淺顯明白的道理。
因為留戀著記憶中那個笑容猶如皎皎月牙的少女,所以無法忍受她戴上虛偽善變的麵具。
因為疼惜、擔憂,甚至些許壓至心底的嫉妒,他一次又一次地勸阻她遠離朝權爭鬥。
“我知道,你留在淩霄城,有你的打算。隻是這條路,不但凶險萬分,很有可能到了最後,連你的本心都會迷失掉。你真的要走下去嗎?”
“我一早就告訴過你,你的性格,並不適合卷入王族世家的爭鬥。”
“師姐,這種日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她曾屢次向他提議過與慕辰結盟的事,他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統統都拒絕了。
究其根源,大概也是期望著她就此罷手,不要在權力爭鬥的漩渦中越陷越深……
後來,她嫁到了大澤。
他於是想著,縱然她不願同自己乘船遊湖、漫步市集,或是看三秋桂子、賞畫橋煙霞,至少,他能夠守護著她,給予她一個安寧的、遠離是是非非爾虞我詐的家。
可他終究是錯了。
因為是皞帝的女兒,她最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座安怡寧靜的避風港,而是一位手持利劍、與她比肩而立,護她乘風破浪披荊斬棘的勇士。
而他的那些勸阻、甚至偶爾刻意而為的冷嘲熱諷,隻能將她的心越推越遠,一點點消磨掉她對自己僅有的那些信任。
他從來,都不是她最信任的人啊……
憑風城裏的那場屠殺,朝炎王室的宮變,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他不曾追問過,她也就不曾解釋過。
他並非愚鈍之人,並非看不透這波雲詭譎之後的玄機,並非猜不到慕辰在每件事背後所扮演的角色。
不問,隻是因為知道,她不會做出任何傷害到慕辰利益的事來。
就如同現在,她站在君臨天下的那人身旁,以最堅定的姿態向世人昭告、將會竭盡全力地擁護新帝,即便是在過去的十日裏,她一直躲在了府中為驟然辭世的父王悄悄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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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後,青靈跟隨慕辰去了承極殿。
慕辰在宮人的侍奉下褪去華貴的冠服、換上一襲重錦白袍,揮手摒退左右,上前抬手摸了摸青靈的前額。
“禦醫回稟說你這幾日還有些不舒服。我讓人送去的那些藥,你可有服下?”
青靈移開身,走了幾步,抬頭環視著宮殿內寢,半晌,問“你為什麽要住到這承極殿來?”
就……不害怕嗎?
慕辰緩緩收回在落空的手,垂目一瞬,淡淡道“為什麽不?這裏,原本就是我自小最喜歡的地方。”
青靈咬了咬唇,沉默些許,又問“阿婧和慕晗,你打算把他們怎麽辦?”
慕辰坐到紫竹榻上,展開案上堆放的一卷奏疏,“阿婧尚未出嫁,自然是繼續住在朱雀宮中。至於慕晗,我會在淩霄城中為他另擇府邸。”
他似想起了什麽,輕抬眼眸望向青靈,“我知道,你一直想取他性命為你師兄報仇。隻是,現在恐怕還不是時候。眼下淩霄城的局勢雖然穩定下來,但方山氏門下黨羽眾多,在南境的官吏和大澤的駐軍中又廣插人手。我需要留下慕晗,引出暗藏的敵手。”
青靈聞言,麵上未露悲喜,在原地默立了片刻,慢慢走到慕辰對案坐了下來。
“我並不是……”她斟酌了一下,“並不是非要取他的性命不可。他現在,失去了父母和方山氏的倚靠,其實已經差不多是身敗名裂了……讓他暫且活著,也沒什麽。”
慕辰研究了片刻她的神色,取過案上的茶壺和茶杯,“你若是偶爾想找他出出氣,隻管去便是,不用太顧忌什麽。”
青靈忍不住瞥了下嘴角,“我又不是小孩子,難不成還去他府上把他打一頓不成?打他一頓,我四師兄就能活過來嗎?”
慕辰眉宇間的神情也一瞬柔和下來,淺笑道“不是讓你自己動手打他。我的意思是,如今你想做些什麽,盡可隨心些。”
青靈沉默了良久,最終緩緩問道“當真?”
她躊躇了片刻,“那……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盡快回大澤去。”
慕辰斟茶的動作倏然一滯,瀝瀝而下的清茶很快從杯沿蔓溢出來、浸濕了案麵。
他很快收斂住情緒,不動聲色地用神力拂幹案上的水跡,淡淡問道“為何著急回去?”
青靈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快,“如今大局已定,我留在淩霄城也沒什麽作用。你剛才不是說,大澤的駐軍裏有不少方山氏的人嗎?我回到憑風城,或許還能對你有些幫助。再者,我也惦記著淳於琰在大澤經營的那些生意。我所有的私房錢,可都投在那裏麵了。”
“正因為大澤局勢不穩,你才更不該回去。”
慕辰將斟好的茶輕輕推至青靈手邊,“琰不久就會繼承淳於氏的族長之位,你的那些生意必然有人細心照料,就算將來真虧了錢,我補給你便是。”
青靈思忖著,下意識地去接那茶杯,卻驀地被慕辰順勢握住了手。
深邃如墨玉的眼眸絞著她,其間仿佛映著濃重的陰霾與悲愴,令他毒愈之後又連續晝夜操勞的麵色愈加蒼白。
“還是你,因為厭惡我到了極點,所以才要急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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