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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朝炎慕辰(四)

  慕辰在大殿中毒倒地之際,已經吃下了淳於琰悄悄給他喂下的解毒藥。可那劇毒,畢竟不是假的,縱然得以解除,對身體的傷害依舊是不容小覷的。


  適才的一計火蓮訣,耗盡了他剛剛恢複的所有力氣,此刻走到了皞帝麵前,腳步竟有些微微的虛浮。


  他望著自己的父親,見後者暗沉銳利的目光越過自己、掠向了門口,漠然的笑了笑,“父王不必看了,不會有人來了。你交出印鑒之後,整座承極殿便被我的人控製了。”


  皞帝抬起眼簾,看向慕辰,眼中似有強烈的情緒湧動,然而體內的焰魄讓他使不出半點的力,就連眥裂發指的表情,想做、也做不出來。


  慕辰慢慢跪至皞帝麵前,與他平視相對。


  他垂下眸,凝視著湖碧青玉的地磚,低低說道“父王可記得,我幼時最喜愛的地方,便是這承極殿。青玉的地磚,鎏金的壁帶,杜衡的熏香……那般的寬敞明亮、富麗堂皇……可是,對於尚是孩童的我而言,這一切,代表的、僅僅隻是父親而已。


  隻要來到此處,便意味著,能夠見到自己的父親……


  父王可還記得,在這裏,你曾抱著年幼的我,指著案上的輿圖對我說‘終有一日,東陸的天下,會是屬於你的。’


  因為這句話,因為年少時承載的父親的期望,不論學什麽、做什麽,我都拚盡全力,不落人後。處理朝政也好,戰場殺敵也好,我都比旁人更用心、更謹慎、更毫無保留。我時刻告訴著自己,我是朝炎皞帝的兒子,未來東陸的帝君,我所做的一切,不僅是為了博得父親的青睞與讚歎,更是為了朝炎王族的榮耀與強權!”


  他停頓了許久,語氣漸染苦澀,“可也是在這承極殿裏,父王將琉璃盞砸到了我頭上,說我犯下了謀逆大罪,說我死不足惜……”


  慕辰緩緩抬起頭,望著皞帝,“那個時候,父王心裏其實很清楚吧?莫南岸山彈劾我的那封書函是假的,所謂謀逆大罪,隻不過是莫須有罷了。”


  寬闊空曠的殿內寂靜無聲,隻有壁帶上的墜珠偶爾漫無節奏地發出幾聲叮咚脆響。


  皞帝瞪著慕辰,用被焰魄不斷吞噬著的神識微弱傳音道“就算你從前未曾做過,今日卻也應驗了。帝王心術,左右人心,你當日掌控不住朝臣、受其彈劾,失勢亦屬自然,有何不甘?”


  慕辰自嘲淺笑,“不錯,是我大意,是我輕信。從幼時乳娘利用我對你下毒的時候起、從我明白你為何會娶我母後的那一刻起,我就該明白,生在王室,就等同於生活在了謊言編織的一張網中,沒有任何人、任何關係,是能夠信任的。但父王可曾知道,當我站在刑台之上,被天雷斬傷到痛不欲生的一刻,我竟然還願意去相信,相信你不僅僅是朝炎的帝君,也是生我養我、曾經那麽疼愛過我的父親!”


  他別過頭,墨黑的眼睫低垂、微微顫動,在蒼白的麵龐上投出了兩道悒鬱的陰影。隨即他抑製住情緒,繼續冷冷說道“你花了那麽多心思,把身邊的每個人都當作了棋子,妻妾兒女,世家朝臣……可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麽?”


  頓了頓,“你可知道,今夜在宴會上下毒之人是誰?你的王後,你最疼愛的兒子,連同他們背後的方山氏,再也容忍不了你那些平衡牽製家族勢力的手段,再也等不了你無期限地利用他們鞏固王權、卻遲遲不給他們想要的儲君之位,所以他們索性打算殺了我、殺了青靈和百裏扶堯,再嫁禍給如今一心想與百裏氏為難的淳於甫。”


  朝中局勢波雲起伏,任是方山王後再沉得住氣,麵對慕辰實力一日盛過一日的狀況,她又豈能坐以待斃?


  憑風城變故之後,淳於甫日日入宮請旨向大澤問責,滿朝皆知。這種時候,若是大澤世子夫婦、以及向來與青靈親厚的大王子慕辰,遭人謀害身亡,想要將罪名栽贓到原本愚笨無能的淳於甫身上,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吧?


  可惜方山王後與兄長方山修精明謹慎、步步算計,終是敵不過慕晗的疏忽大意。


  他去弗陽探望寧灝,言語間一時自矜狂傲,忍不住將所謀之事和盤托出,卻不知,整個莫南氏的山莊,已經布滿了詩音的眼線……


  將計就計,聲東擊西,環環相扣。


  對於統領過帝國大軍的慕辰而言,這些策略,確實,算不得什麽。


  “今時今日的局麵,是你一手造就的。”他對皞帝說道“當初莫南岸山以興建軍防為由,向你求要王室所擁有的神器地坤塔,你其實也猜到了他會做什麽,是不是?你暗中旁觀不言,無非隻是想讓世家彼此爭鬥,坐收漁翁之利。”


  皞帝愈漸虛弱的神識傳來一聲淡淡的冷笑,“你難道想指摘我做錯了?這樣的局麵,難道不也是你樂見其成的?世家的影響力,原本就是對王權最大的牽製。從前你之所以為他們所忌憚,不就是因為那些摒棄種族門第之分的言論政見嗎?”


  “從前……”


  慕辰輕輕喃道。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從前太過天真,妄以為言論政見就能左右人心。死過一次,方明白強權鐵血,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


  他抬眼看著皞帝,“這個道理,父王比我更懂吧?當年你毒殺你王兄,謀得儲君之位,不就是用的這樣的手段嗎?”


  皞帝失神一瞬,繼而怒道“顧月那個賤人,跟你說了什麽?”


  慕辰沉默著,沒有答話。


  知曉當年隱事的宮人,早已不複存在。顧月口口聲聲的指證,說到底,也不過隻是猜測而已。


  而此刻,慕辰終於從自己父親的反應上,得出了確切的答案。


  過了良久,皞帝再度開口,氣息已然虛弱不穩,“所以今日……你是打算弑父?”


  焰魄吞噬著他的意識,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模糊起來,隱隱約約的,他竟似乎看到了自己兄長臨死前的模樣,那般的怨恨、那般的不甘……


  “你若要這王位,又何必如此?”


  他緩慢而氣弱地說道“慕晗,終究隻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我其實,本就準備……將你立為儲君。你又何必,非要如此著急……”


  慕辰極盡嘲諷地一笑,“是啊,我確實可以選擇等待,等你利用完我、利用完我所珍視的人,再名正言順地把那個位子傳給我。”頓了頓,聲線中有了一絲不知是痛苦還是悲傷的迷惘,“可那樣的話,又有什麽意義……”


  他沉默了半晌,仿佛陷入回憶般的幽幽說道“她曾經,那麽的依戀我……眼裏心裏,都隻有我一人而已……”抬起眼,眸色黯沉清冷,“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逼迫她,讓她嫁去大澤,讓她成為你牽製大澤和九丘的棋子,讓她從此,遠離了我……”


  慕辰闔目一霎,想起秋芷所稟之事,想起胥娣倚仗帝命竟然使出了暗置迷香這樣的下作手段,當時那種痛楚憤怒的情緒再次翻湧上來。


  “她是你的女兒,不是出賣身體的娼妓!我最心愛珍視之人,怎能任由你隨意踐踏?”


  香鼎騰然迸發出火星,四周充盈躍動著火蓮綻放前一瞬的殺戮戾氣。杜衡熏香的氣息,刹那間在殿內升溫蔓散開來。


  慕辰一反常態、森厲異常的質問,在空曠的宮殿中徐徐回響著。


  皞帝終於意識到什麽,“你們……你跟青靈……你這個逆子!畜生不如的……”


  渙散的神識讓他的話止於一半,高大的身軀逐漸癱軟倒地。


  慕辰緩緩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曾經讓他仰視、讓他畏懼過的父親,先前情緒中那一抹泄露而出的鋒利已然收斂,轉為了決絕而冷酷的淡漠,“父王放心,我登基之後,必當手握無上權力,絕不會讓任何人有膽量詬病我和青靈。我跟父王,終究是不同的人,父王要的,是朝炎氏的強權,而我,隻需自己一人得償所願。”


  他抬起手,將殿內的火靈之氣盡數操控於神力之下,隻需要意念的輕輕催動,眼前的一切俱可瞬為灰燼,“因為我朝炎慕辰,本身、就是東陸的天下!”


  室內的一角,傳來一聲驚恐卻又壓抑的抽氣聲。


  禁製驟然褪去,顯露出一襲絳裙妖嬈、卻微躬著身體簌簌發抖的人影來。


  青靈雙手交疊、捂住嘴上,似在抵製著喉間瘋狂想要竄出的尖叫。


  她在原地目光遊移地怔立了片刻,繼而踉蹌奔至皞帝身邊,跪下將他扶住,“父王!”


  本是來承極殿找尋慕辰,卻不料撞見到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一幕!

  殿外層層駐守的軍士,淩霄城上空陡然升起的火光……


  其實,她早就該猜到,不是嗎?

  青靈揚起頭,帶著哭腔怒問慕辰“你在做什麽?你殺了他?殺了父王?”


  指尖下,皞帝的氣息已近殆盡。


  青靈將自己的神力注入他的體內,卻激得焰魄愈加迅速地絞緊殘餘的神識。


  她反應過來,起身拉扯住慕辰,語無倫次地說“你快解了他的焰魄!你師父是淩煥上君,你也一定知道怎麽控製這種魔物!”


  慕辰始終一動不動,神情冷漠。


  青靈明白他是下了狠心,遂推開他,傾身想要將皞帝扶起來。


  若是用麒麟坐騎送他去符禺山,或許……或許,還能有一線的生機……


  可若如此,


  她腦中不禁又閃過一絲遲疑,可若是皞帝活了下來,慕辰又會如何?


  他們都是那樣狠絕的人。


  誰,也不會放過誰……


  慕辰從身後將青靈猛地拉入了自己懷中,緊緊擁住。


  “不要看,也不要想。”


  他抬手掩住她的雙眼,低頭在她耳畔說道“你隻需記得,從今往後,你便真正自由了。再也沒有人,會逼著你做你不願的事了。”


  青靈渾身劇顫,攥住慕辰的手腕、指甲深深掐進了他白皙的皮膚裏,淚如雨下,“可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啊……”


  慕辰緩緩閉上眼,感受著懷中人兒帶著令他無比眷戀的氣息的熟悉溫度,感受著她的矛盾與遲疑。


  她終究,是不會舍棄自己的!


  否則初睹一切的時候,她就不會那樣壓抑地去控製情緒、不驚動旁人,下意識地想要維護他的利益……


  她終究,是不會舍棄自己的……


  慕辰擁緊的力度加重了些許,一字一句冷冷說道“父親?他是曾經有過做我們父親的機會,可最終,卻是自己放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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