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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朝炎慕辰(一)

  慕辰自夢中醒來,下意識地曲起修長的手指,攥了下錦衾柔軟的緞麵,借此平複著內心肆虐起伏的波濤洶湧。


  同樣的夢境,從他取下那枚入夢石戒指開始,便夜夜跟隨糾纏住他。


  黑暗冰冷的四周,天雷之刑後的劇痛,無邊無際的孤獨與絕望……


  反反複複,複複反反,將他環繞其間,慢慢地煎熬。


  而那一點溫暖的光亮,靈動的、活躍的,由心底徐徐升起,緩緩滲入四肢百骸,一層層化去了他所有的寒冷恐懼孤寂。


  他無比珍惜地將那光亮嗬護於掌心,渴求著永恒的相守相依,然而它卻一寸寸地繼續升高著,不受他控製的,飛向遙不可及的天際。


  他彷徨畏懼起來,拚盡全力想要奪回那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光源。


  可那光亮不是火蓮,任是用盡了氣力,也由不得他操控。


  他注定,是要再度陷入無邊無際的孤獨與絕望……


  身畔的安懷羽支起身來,聲線中帶著幾分歉意,“殿下,可是臣妾吵醒了殿下?”


  她剛有了身孕,夜裏睡得不大安穩,總擔心吵到慕辰。


  慕辰心緒稍定,淡淡答道“我有事去一下書房。”


  說完,便起身下了臥榻。


  安懷羽默然望向慕辰離去的背影,下意識地伸手撫了撫小腹。


  他是她的丈夫、她腹中孩兒的父親,可她卻似從未看懂過他。


  有時候,覺得他待自己溫和有禮,她合該是覺得滿足了,可有的時候,又覺得他溫柔表象下的冷漠疏離、寒的叫她心酸,貪婪地想要再靠近一些。


  他是朝炎帝國最尊貴的王子。按著哥哥的話說,她嫁了他作側妃,已是高攀。她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原本,她甚至沒有奢望過,能夠得到腹中的這個孩子……


  安懷羽再度摸了摸小腹,神情溫柔羞怯起來。


  她一直羞於回想,大澤出事後的那段日子裏,慕辰如同變了個人似的、對自己近乎瘋狂地無度索取……


  那些日子,對殿下而言,應該是頗為煎熬吧?

  朝政上風起雲湧,又牽扯到了大澤百裏,連一向同殿下親近的青靈帝姬,也疏遠冷淡起來,返京後竟是從未入府拜訪過一次……


  安懷羽手中動作越加輕緩。


  她終究不是弄權強勢的女子,亦沒有鳶飛戾天的誌向,想到自己的存在、和這孩子的到來,能多多少少給予丈夫一些慰藉,心思沉靜下來之後,就又覺得無比滿足起來。


  書房中,慕辰摒退守夜的侍從,獨自在幽幽蚌燈下翻看著書簡信函。


  每日從東陸各地遞送而來的密函,不下數十封。


  他讀得很快,卻也很仔細,神情大多時隻是喜怒不顯的沉靜如水,偶爾會微微蹙起眉頭,旋即又舒展了開來。


  “方山氏於南境收緊勢力,似有意與淳於氏撇清關係。”


  “莫南寧灝返弗陽後,閉門未出。月初,慕晗王子隱藏行蹤,往弗陽莫南府邸私會寧灝。”


  “鍾乞焯淵,依帝旨封禁完畢。戍守領將諸職位,皆已依禦史丞沐端所奏而置。”


  “九丘國師洛珩依舊傷重未愈,靜居彰遙宮中。”


  “月六日,帝姬又早起,再往崇吾月峰探視其五師兄,午膳後滯留華清峰棠庭,至晚方出。大澤世子一直隨其左右。是夜,兩人未曾同寢。”


  ……


  慕辰將密函一一閱過,隨即以神力銷毀,不留半點痕跡。


  最後留在案上的兩份信函,所用紙張皆是華貴雅致,與先前之物大不相同,封印處亦各自留有印鑒,彰示著寫信之人身份的尊貴。


  慕辰的指尖在其中一份上輕輕劃過,停滯瞬息,繼而拿起了另外的那一份,展了開來。


  信紙帶出一縷蘭芷的清香,一如主人字跡般的優雅端秀。


  “殿下鈞鑒祖父所議之事,實屬為家族興衰而謀,絕無僭越之心。兄寧灝與慕晗相交甚睦,實難斷絕受其左右之顧慮。殿下若承祖父之提議,詩音必當借勢而為,節製兄長於族中之權益。”


  慕辰垂下眼眸,信紙在掌中漸漸化為粉末,帶著蘭芷的氣息消散了去。


  他思索著心事,靜坐了許久,最後,方才拿起案上最後一封信,動作輕柔地慢慢展開來。


  “我已經見過淳於琰了。他傷才好,去大澤奔波會不會太辛苦?除了辦你交待的事,他肯定還跑會去處理我們留在那邊的生意什麽的,萬一又累倒了怎麽辦?你還是再多派些人去幫他好了。平時忙歸忙,身體也是需要多加注意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但說無妨。”


  慕辰將信上的內容反複讀了幾遍,伸出指尖、觸摸著信尾的最後兩句,來回地摩挲著。


  海珠蚌燈柔和的銀光,映照著他如畫的眉目,深邃的眼眸中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澤。


  借著淳於琰說了那多話,其實,隻是想提醒自己保重身體吧?


  這麽多年的信來信往,一點點累積下的默契,他又怎會讀不懂她的意思。


  她還怨著他,他知道。


  從前做過的那些事……許多人的性命……


  他其實,也從未忘卻。


  很多事,他明知是錯,明知會為此背負畢生的愧疚,卻依舊還是做了。


  就好像他明知莫南岸山有意對淳於玨夫婦出手,還是將焯淵裏的焰滓交給了他,明知他從皞帝處討來地坤塔並不是為了興建軍防,卻選擇了緘默不予追問……


  他答應過琰,不會傷害他的兄長。


  卻不曾承諾過,會阻止旁人的算計……


  慕辰將信函重新折好,放入案下的一個暗格裏,以神識封印起來。


  體內的赤魂珠因為這一瞬間的神識起伏而立即躁動起來,漾出一縷灼心的刺燙。他猛地合上雙目,凝神去抑製住這時時需要他費力相抗的神物。


  蚌燈的光芒照在他的眼簾上,將鴉黑的睫毛映作了蝶翼般的兩道陰影。


  眼前似乎又有了絢爛之色,一如當日甘淵深處仰望的正午驕陽。


  那些悔恨與不甘、執念與心願,終不會化作塵埃消逝。


  上天既然給了他一次涅槃重生的機會,那他此生也必如這中天之日一般,掌控天地光明,俯瞰浮生天下!

  ~~

  青靈用過午膳,與晨月、淩風和洛堯一道,陪著師父去了鍾峰的天元池。


  或許是感覺到自己留在崇吾的日子不會太久,青靈這幾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逼著自己放下心結,拿出從前撒嬌耍賴的手段,央著師父和師兄們多出來走動走動。


  晨月和淩風都很配合,夜裏吃過晚飯,也會像從前那樣,聚坐在月峰殿外的庭院裏喝茶聊天。洛堯深諳青靈心意,亦常邀著晨月與他對弈切磋。


  杜英樹下,棋子輕敲,月色如水。


  偶爾墨阡也會略作停留,默然觀望樹下諸人,心中百轉悵然。


  這日青靈提議大家去天元池散步,心中也是多多少少下了決定,想要跟師父拉近些關係。


  她挽著墨阡的胳膊,徐徐行在眾人的後麵,拍馬道“師父你上次一瞬間就將這天元池化作了冰麵,可真厲害!我心裏總想著,要是自己也有這樣的本事就好了!”


  墨阡神色波瀾不驚,“你不必練這本事。以後若想凝池成冰,讓你師弟做就可以了。”


  青靈愣了一下,本想反駁加拍馬道“小七哪兒有師父那樣的本事”,可轉念一想,記起他當日在燕綏河上迎娶自己時、確實也做過凝水成冰的事,不覺麵頰微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過了會兒,才略帶哀怨地低聲嘀咕了一句“師父就那麽高興我嫁給師弟嗎?”


  剛訂親那陣,墨阡就曾在回信中說什麽,終究是要嫁人,相比起其他身份匹配的年輕人,洛堯倒是最合適、最讓他放心。這個也罷了,居然還給小七那家夥寫信囑咐,要他好好照顧自己。


  什麽嘛,明明她才是師姐好不好……


  墨阡沉吟良久,緩緩道“以你今日的身份地位,能娶你的不過就那些人。心小的,未必容得下你,心大的,又未必事事以你為先。師父雖未曆婚姻、不通朝政,卻從小看著你長大,了解你,也知道什麽樣的人最有能力給你幸福。”


  青靈咬著嘴唇,“師父莫不是還覺得我心性浮躁、爭強好鬥?所以老想著要人容著我,事事以我為先?”


  墨阡緩步前行,銀發隨風逸動,仿佛絲毫沒有感覺青靈耍賴似的地晃著自己的手臂,末了,風輕雲淡地答了聲“嗯。”


  一行人走到源清所化的杜英樹前。


  青靈上前清理起樹下的雜草落葉,晨月和淩風也過去幫忙。


  墨阡示意洛堯走到自己近前,對他說道“上次你問的事,我查了下碧痕閣裏典籍的記載。叐人雖經教化,其先祖卻終究源自魔族。因此叐人與其先祖一樣,喜食煉製焰魄時餘下的焰滓,遇之則魔性盡顯,無可抑製。”


  洛堯垂目沉吟,“煉製焰魄……可是在鍾乞的焯淵?”


  墨阡點了點頭,“現今尚存留於世的,便也隻有鍾乞的焯淵了。”


  “那……”洛堯又問“焰滓若入體內,是否也與焰魄一樣難以解除?”


  墨阡說“那倒不會。畢竟隻是餘質,若入神族高手體內,起初或許會對神識有所壓製,但很快便會被體中神力所化,不留痕跡。”


  洛堯若有所思,沉默下來。


  墨阡亦似有所領悟,緩緩說道“你與青靈,身處東陸王權爭鬥的最中心,須要事事謹慎。青靈那孩子,性情全然不似她的母親,總愛感情用事,一旦動了念頭便不管不顧的。我這個做師父說的話,她是未必聽得進去的。還好有你時時在她身旁,說話又能投其所喜,護她勸她,莫讓她入了歧途。”


  洛堯將墨阡的一番話在心中琢磨些許,壓製許久的念頭再度竄了出來,搶在墨阡撤下禁製之前,出聲道“師父,”


  他斟酌片刻,琉璃目熠熠望向墨阡,一字一句問道“青靈她,當真是皞帝的女兒嗎?”


  墨阡聞言麵色一凜,千年幽如寒潭的眼底漾起了一霎的波動。


  洛堯看得真切,一顆心提至了喉間,繼續說道“那日她許是中了魔族焰滓,解封出青雲劍的一刻,我看見她的眼睛……”


  “住口!”


  墨阡嚴厲地打斷了他,截然說道“青靈是皞帝的女兒。”


  他下意識地側目望向正俯身清理著杜英樹落葉的青靈,沉默了片刻,放緩語氣,“她,隻能是皞帝的女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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