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荏苒易生愁(三)
青靈向皞帝請了旨,與洛堯匆匆趕往崇吾山。
闊別數年,算起來,自從源清離世,青靈就再沒有回過崇吾。而這一次重歸故土,竟又是為了送別一位師兄。
青靈的心猶如沉入深淵,再無力顧及旁物。
禁軍護送的禦輿在華清殿外徐徐停落。
青靈透過窗棱,遠遠望見形容憔悴、孤身而立的大師兄晨月,想起自己第一次以帝姬身份返回崇吾,五位師兄寬袍廣袖、神姿清朗,站在師父身後含笑迎接自己的情景,不禁霎時紅了眼圈。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晨月上前與青靈洛堯相見,“小六,小七。”
數年未見,他舉止言談依如往昔的穩重得體,然而眼神中竟已有了滄桑倦怠之態。
青靈如少時一般撲入師兄懷中,哽咽喚道“大師兄。”
晨月亦是傷感,表麵卻笑著說道“都是嫁了人的大姑娘了,怎麽還跟小時候一樣?”
他抬頭看了眼青靈身後的洛堯,“小六這丫頭,沒讓你吃太多苦頭吧?”
洛堯與青靈成婚之時,沒有邀請他的母親,也沒有邀請崇吾諸人。在他心中,母親也好,師父師兄也好,都是他真正看重、在意之人,也正因如此,他才反倒沒有了勇氣,讓他們來見證一場青靈口中“假惺惺演戲”的虛假婚禮。
而青靈也抱著同樣的想法,默許了洛堯的安排。
此刻她聽晨月提及自己成婚一事,不禁麵色微赧,紅著眼圈搶白道“大師兄你說什麽呢?我可是師姐好不好?哪兒有師姐欺負師弟的?”
~~
到了棠庭,原本稍霽的心情再度沉了下來。
紅豔妖嬈的蔓渠海棠叢中,靜靜綻放著一株雪白的銀葉秋蘿,昭示著崇吾聖山之中,又新近安葬了一位門人。
晨月在庭前駐足,對青靈和洛堯說道“師父這幾年為了幫五師弟療傷,耗費了不少修為,身體再不如從前。待會兒你們見到他,盡量說些高興的事,別再惹他傷心了。”
進到內堂之中,隻見墨阡白衣白發,端坐居中主位之上,三師兄淩風扶著昏迷不醒的黎鍾、坐在一旁。
黎鍾的弟妹原是一直留在了崇吾照顧兄長,然而棠庭內堂向來隻有本門弟子方能出入,且此番門人匯聚更與外人無幹,他二人便隻得留在月峰,將黎鍾托付於淩風照看。
洛堯在內堂門口踟躅一瞬,想起甘淵大會之後墨阡曾將自己逐出崇吾一門,一時拿不定主意到底能否入內,卻見墨阡輕輕抬起眼簾,朝自己的方向說道“都進來吧。”
眾人分列入座。
青靈望向明顯瘦削下來的師父,鼻子一酸,又想起進門前大師兄的叮囑,控製住情緒,柔聲喚了聲“師父”,又轉向淩風,“三師兄。”
洛堯亦一一見禮。
墨阡神情如從前一般的清清冷冷,淡然說道“正朗辭世,原非意外。他擁有一半人族血統,活了八百多歲,已屬極限。你們不必太過悲傷。”
他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個木偶,“正朗辭世前,尚有一些話想對你們說,便留下了這個傀儡。”
說完,將木偶擲至堂上,右手聚力點出、將神力注入其間。
那木偶漸漸長大、慢慢有了人形,盤膝坐到了地上。肩膀以下身形尚不成狀,然而發須容貌,卻儼然已同正朗一模一樣,神色和藹、笑意親切,仿佛他本人就活生生地坐在大家麵前。
人偶張了張嘴,逸出一句似彌留之際的低低囈語“師父,就不用驚動大師兄和三師弟了……這樣,便好。”
隨即又合了合眼,再度睜開,仿佛是開啟了什麽術法,悠悠說道“大師兄這些年,很是操勞,我這個二師弟,原本最該幫忙著分擔,可惜能力欠缺、人也笨拙,怕是叫師兄失望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記得剛入崇吾的時候,我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垂髫稚子,而師兄,已是修為不錯的挺拔少年,每日領著我在地終林裏練功。我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學東西總要比旁人費勁些,還好蒙上天眷顧,有了一位世間最好的師兄。從小到大,師父於我而言,一直都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我從未奢望過有朝一日能夠與他比肩,生平唯一所願,便是成為像師兄那樣的人……”
“正朗”娓娓而言,緩慢而溫和,仿佛陷入對遙遠少時的追憶之中。一旁的晨月,早已淚濕青衫。
“後來,三師弟也來了崇吾。”人偶繼續說道“我那時心中暗自興奮,想著自己終於也當上了師兄,今後必要依照晨月大師兄那樣,好好指導師弟、好好愛護他。可淩風師弟啊,是個既聰慧又勤奮的孩子,不出幾年工夫,便已能輕輕鬆鬆地擊敗我。我這個做師兄的啊,嗬嗬,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沮喪。”
頓了頓,“三師弟性子要強,平時又不苟言笑,看上去冷冷的,黎鍾和青靈小時候都特別怕他。可我明白,師弟隻是太過剛毅直接,說話不懂迂回,吃過幾次虧後,便寧可閉口不言,變得緘默起來。師弟啊,你可還記得小時候,成天跟在我身後唧唧呱呱地說個不停的日子?我其實多想,讓你一直都活得那樣灑脫……”
淩風扶著黎鍾,依舊腰背挺直地坐著,頭卻漸漸低垂,掩住了臉上傷痛的神情。
“黎鍾這個時候,應是還沒有醒來吧?我這個做師兄的沒用,什麽也幫不了他。最後一點神識做出來的傀儡,怕是也維持不了太長時間,留不下什麽話給他。”
“正朗”沉默了一瞬,笑了笑,“還好小五是個豁達的孩子,醒來不見二師兄,最多隻哭上一場就好了,我也沒什麽好擔心的……小六嘛,應該會更難過些……那孩子最是重情,四師弟去的時候,她就難過的要命,”頓了下,仿佛青靈就在他麵前一般,語氣中添了幾分無奈與歉疚,“以後,二師兄也再不能給你做好吃的了……”
青靈抬手捂住嘴,竭力抑製住喉間湧起的哽咽。
誠如正朗所言,論修為能力,他不及崇吾門下的許多人,言談行事又有些木納笨拙,即使心地良善,處處想維護、幫助師弟師妹,常常卻是力不從心。他明白自己的短處,因此漸漸將重心轉到了打理內務瑣事之上,操持一門上下的飲食起居,盡力在生活能給予弟妹們支持。
青靈從小就是個饞貓,最愛屁顛屁顛追著二師兄要吃的。正朗也如崇吾其他人一般,格外疼愛這個最小的師妹,變著花樣地給她做吃食。
“不過,也還好,”
人偶悠然淡笑,“師妹嫁的人,是七師弟。小七那孩子,是我所識之人中、最聰明機智的一個,對小六也是極好的。還記得從前,小六被師父禁了足,師弟便找到我、學做了小六愛吃的點心,給她送了去,還騙她說是禦賜的東西。嗬嗬,所以小六嫁給小七,我是很放心的。檸香排骨的菜譜,我也留了一份給七師弟,以後師妹若是鬧脾氣了,做這個給她吃,定能哄得她開心……”
他語氣略略轉低,似歎喟了一息,“他們成親時,也沒能去看看,心裏總覺得,有些遺憾……”
青靈聽到此處,再不能忍住情緒,拿手背擋在臉上,起身奪門跑了出去。
她奔入蔓渠海棠叢之中,蹲下來把頭埋到膝上,放聲痛哭起來。
二師兄誠然是壽元到了極限,但若非鑄鼎台之事牽連源清和黎鍾一死一傷,令他心神哀慟、一病不起,或許,他不會這麽快離去……
師父若不是日夜耗損修為為黎鍾續命,或許,能找出什麽法子來替正朗延長壽元……
至少,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種種選擇、種種所為,他離開的時候,不會有那麽多的遺憾……
青靈圈起手臂,把所有的愧疚與傷痛統統化作淚水,哭喊著渲泄而出。
不知過了多久,洛堯緩緩走到了她身旁,傾身攬住了她,勸慰道“別哭了。忘了大師兄囑咐過什麽了?”
青靈抽抽噎噎地說“要不是我,二師兄不會這麽早就離開,一定還能再多活很久……”抹了把淚水,突然咬牙切齒起來,“總有一天,我要殺了莫南寧灝!殺了慕晗!”
洛堯抬手替她擦著淚,又把幾縷濡濕的發絲捋至耳後,一麵說道“殺了他們,還會有別的敵人,你與其惦記著報仇,不如想想如何遠離危險、好好保護自己,多花些時間跟你真正關心在意的人好好相處。”
青靈被洛堯的話激怒,騰地撇開他站了起來,抬眼迎上他一雙灼灼美目,忽而又想起剛才二師兄留下的那些話,氣焰不覺弱下了幾分,一連串損人的話隻化作了一句短短的“要你管!”
洛堯並不著惱,又替她拭了拭淚痕,“我隻是想讓你過得舒心些。”頓了頓,“你若不著急回淩霄城,就在崇吾多住一段日子好了,陪陪師父。”
青靈正有此意,自是從善如流。
兩人遂搬入了各自在華清峰上的故居,住了下來。洛堯又用傀儡術做了些侍者出來,像從前一樣在山中侍奉著諸人飲食起居,讓清冷數年的崇吾頓時多了幾分人氣。
青靈很想親近師父,可總覺得上次鑄鼎台的事讓師父對自己失望透頂,於是心裏老覺得有些隔膜,不敢再肆無忌憚地像從前那般撒嬌賣乖。
在崇吾生活了三百多年,她深知同門中人對朝權爭鬥的陌生,也明白他們或許很難理解自己身處的環境與無奈。正如二師兄會一廂情願地認定她嫁給師弟是件好事,卻完全不懂這樁婚事背後的諸多陰謀……
她渴望再做回崇吾的小六,卻又覺得,自己仿佛早已經失去了那個資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