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未知歸途是悲喜(三)
洛堯從惠然閣裏走出來,抬頭望了眼天藍雲疏的秋空,默然怔立了片刻。
宮人將他重新引回了承極殿外。
這時,青靈也恰巧結束了與皞帝的交談,麵有鬱色地從殿階處緩步而下。
兩人隔著白玉石階和庭院的距離,遙遙對望一瞬,各自心事沉重、百轉繚繞。
“以你的能力,要想慢慢插手控製住百裏氏的族務,並非難事。但這一年來你做過些什麽,你自己心中明白!他們私下所圖之事、與西陸人來往的途徑要訣,你至今恐怕仍是一無所知……”
“這也並非隻是有無成效的問題,而是你到底有沒有真的努力過?”
“將你嫁去大澤,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朝炎王室誕下擁有百裏氏和洛氏血脈的子嗣,這一點,你是再清楚不過。可你瞧瞧你是怎麽在做的?跟百裏家那小子相處甚少不說,連他在外麵胡混之事也不聞不問,當初掌摑坲度族妹的膽色去哪兒了?”
“早知你如此欠缺掌控內闈的主母手腕,還不如讓阿婧嫁過去!單靠著你的那一份忠心又能成就何事?”
“不要跟我說什麽人心難控!當初你跟著慕辰,連梧桐鎮的那場殺局都算計得出來,還有什麽是你不會、你不能的?你也是在朝堂上曆練過的人,又豈能不懂左右人心的手段?”
青靈垂下眼簾,將腦海中縈繞著的父親的斥責壓至了深處,努力不再去回想。
她緩緩走下殿階,穿過前庭,在洛堯麵前駐足。
“這麽快?”
青靈仰頭看了他一眼。
洛堯斂去眸中複雜神色,“嗯?”
“不是去探望阿婧嗎?”
洛堯怔忡霎那,搖了下頭,“沒有。”
兩人都有些異樣的緘默,轉過身,並肩朝停放禦輿的地方走去。
這時,隻見庭院角門處有兩列宮侍簇擁著幾人,正朝這個方向行了過來。
為首一人長身玉立、氣韻清冷,一襲重錦白衣透著尊貴雅致,行動間步履本是不疾不徐的悠然,但姿態偏又流露出令人心生敬慕的王族氣宇。
他留意到院中之人,腳下步子驀然一頓,墨黑的深邃雙眸之中壓抑著翻湧的情緒,負於身後的手不自覺地緩緩移至到身前。
青靈亦望見了他。
她遲疑了一瞬,走上前,屈膝斂衽行禮,“王兄。”
慕辰伸手相扶,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於她麵上,“回來了?”
聽聞大澤出事之後,賦閑於府的他尋了個藉口,匆匆趕往憑風城,卻堪堪錯過了入京的青靈。此時再相見,初時那種翻騰焦灼的情緒已然隱忍下不少,卻依舊支配著他舉止間的細微之處。
青靈被慕辰握住了手,隻覺那修長手指上傳來的力度令人心口微窒,連忙將注意力移向他身後,向安懷羽和沐令璐見禮道“見過兩位嫂嫂。”
安懷羽嫁與慕辰已久,見青靈向自己行禮,便也落落大方地還了一禮,“帝姬。”
沐令璐則剛同慕辰定下親事、尚未過門,從前又與青靈相交甚好,有過許多閨中說笑、暢想未來夫君的私語談論,見此情狀不覺雙頰飛紅,一時羞怯的說不出話來。
慕辰隻是望著青靈,神情專注,卻不料她很快便將手從自己的掌中抽了出來,順勢地捋了捋鬢邊發絲,也不看他,淡笑道“王兄是帶嫂嫂們來覲見父王的吧?”扭頭朝洛堯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我與世子便先回府了,免得耽誤了你們跟父王的正事。”
慕辰感覺手中驟然一空,隱隱意識到什麽,心不覺亦下墜了幾分,卻無法當著眾人再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青靈略退了一步,向慕辰再行一禮,又朝安懷羽和沐令璐客氣地笑了笑,隨即轉身走回洛堯身邊,抬手扶上他的手臂,拉著他、調頭往殿門外的方向行去。
安懷羽沒有瞧出青靈與慕辰交談間的異樣,倒是覺得帝姬似乎不想讓世子與眾人碰麵。她侍奉慕辰時日漸長、洞悉世事的能力略有提升,下意識地就聯想到安氏與百裏氏的競爭局麵,唯恐慕辰因為自己的緣故在妹妹麵前難做,遂引頸望向青靈與洛堯的背影,意在調和氣氛地笑道“雖說是嫁了人,可帝姬終究是咱們東陸地位最尊貴的女子,無論想做些什麽,世子都隻會默默地跟著。”
旁邊的沐令璐不明就裏,隻想著自己剛才似乎顯得對青靈不大熱情,隱隱有些歉疚,聞言便細聲細氣地接過話道“世子順著帝姬,倒也未必是為著她的身份。聽說他們新婚的時候,在浮嶼水澤裏待了整整七日,按著大澤的習俗來說,算是極好的兆頭了。想來平日裏相處,亦是十分的和睦同心吧。”
慕辰佇立原地,良久沉默無語。
青靈半扶半拽著洛堯的手臂,走到禦輿前,鬆開手,迅速地彎腰上了車,靠坐到窗旁。
洛堯坐到她對麵,掀著錦簾朝外吩咐了幾句。禦輿在禁衛的護送下,緩緩起行。
青靈的額頭抵著窗棱,兀自沉默了許久,慢慢直起身,望向對麵的洛堯。
洛堯也看著她。
窗外流雲縹緲,清風入內,吹皺他的衣袍、勾勒出身形修長的線條。幾縷發絲輕拂過俊美的麵龐,一雙琉璃眸光澤瀲灩,蘊著複雜而糾結的情緒。
她想起那日在浮嶼水澤的小舟之上,他也曾這樣地望著自己,問她“師姐有沒有想過,就這般一直順流而下,遠離身後的是是非非、爾虞我詐,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那時她,究竟是怎麽回答的呢……
被一種強大而莫名的情愫支配著,青靈傾過身,緩緩跪倒在柔軟的金絲緙毛地毯上,將頭伏到了洛堯的膝上。
“小七……”
她低低喚了聲。
洛堯身體一僵,失神了片刻,隨即攬住青靈,“師姐。”
起伏的情緒,變幻的態度,難以捉摸的心思。
時而覺得她離自己很近,時而又覺得她遙不可及。前一刻似乎是想要握住他的手,而後一刻,又毫不猶豫地將他推開。
聽了她那麽多叫人心寒、令人痛徹肺腑的狠話,他還能,再擁她入懷嗎?
衣袍上,開始有淚水的濕意暈染開來。
想到剛才她與慕辰的相見,想起他們執手相望的神情,洛堯仿佛明白到什麽,原本抬了一半、想要撫摸青靈頭發的手又垂了下去,轉過頭,沉默地望向窗外。
青靈無聲地流著淚。
她其實,也不想這般的懦弱可悲,厚顏無恥地貪戀起身畔之人身上的溫暖。可太多的事重重地壓到心上,讓她出不了氣,猶如即將溺斃之人掙紮著捕捉最後的一縷空氣。
她是父親的棋子。這一點,早就明白。所以也不曾祈望過他無條件的關心與愛護。哪怕剛剛經曆一場死裏逃生的突變,也是不能夠指望得到父親的半句撫慰吧?
更何況,在他的眼中,自己原就是慕辰的擁躉,也極有可能是整件事幕後的策劃者之一……
誠然,對於在憑風城發生的這場血腥變亂,他其實、根本也就不介意。
削弱世家,又做得這般滴水不漏、不餘把柄,本就是他樂於見到的局麵。
眼下他唯一等待的,就是那個可以任他在除掉大澤百裏之後、用來取而代之的孩子了吧?
這樁交易,這道許諾,她早就知道。
正如同她早就知道,慕辰是怎樣的人,為達目的又能做出怎樣的事。
就算這次她和琰都死在了西海,也不該有什麽不明不白吧?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啊……
青靈一聲不發地默默流著淚,胳膊環著洛堯的膝蓋,呼吸著熟悉的清冽氣息。
她以為他會說些什麽、問些什麽,或是直接推開她,然而他始終一動不動,沉默無言。
禦輿在帝姬府外緩緩停落。
青靈抬手抹了把臉頰上的淚痕,撐起身站起來,麵色端肅地下了輿車。
她這時才留意到,自己府邸周圍多出了許多的巡防戍衛,兩側街巷之中,亦布有重甲在身的精銳士兵。
出府相迎的管事之人極擅於察顏觀色,見狀遂上前奏道“因是擔心大澤所出事端尚有餘波,陛下特遣了禁軍來護衛殿下和世子的安全。”頓了頓,又自覺精明地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領兵的將領徐洪,是大王子殿下的人。”
青靈閉唇緘默,不置可否,長裙逶迤地踏入了府門。
帝姬府原本不大,用作主人臥房的院落隻有一處,所以此次青靈攜夫婿歸省,難以避免地需要同室而居。
青靈推說胃口不好,一回府便將自己關入了臥室。
到了晚上,洛堯也是獨自在花廳用了晚膳,又在園中枯坐了許久,才緩緩回到休憩的院落。
窗紗上映著一抹倚窗而坐的身影,窈窕落寞、孤單寂寥。
洛堯在窗外駐足了良久,方才推門而入。
青靈穿著一襲略顯輕薄的素紗長裙,蜷在坐榻上,一手握著酒杯,衣袖捋至了手肘、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她聽見聲響,抬起眼來,恍惚記起說好了這坐榻是留給洛堯的,於是慢慢站起身來,手指勾過案上裝著西陸茲釀的酒壺,腳步微蹌地朝內廂走去。
洛堯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師姐,我們談談吧。”
他居高臨下,琉璃目中神色複雜。
青靈望著麵前容顏絕塵的男子,想起今日在他膝上失態流淚的一幕,有幾分尷尬地清了下喉嚨,嗓音微啞地問“你要談什麽?”
變亂那日說過的狠話還猶在耳邊,事後他一反常態的冷漠疏遠,亦是情理之中。
想來今日他若要追根究底,質問討伐,也是躲不過的。
她同自己的血親都能落入時時猜忌、刻刻防備的境地,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計公平與否、永遠地對著她和顏悅色呢?
洛堯的目光緊絞著她的,說出口的話卻是她始料未及的
“我們,圓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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