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無路可退(四)
仲春之月,皞帝頒下數道禦旨。
首先是將朝炎境內的兵力分作了兩股。一股駐守南境,但暫且停止了對九丘的進攻。另一股西行入駐大澤,鞏固沿海各地的軍事防禦。
另一道禦旨,則是宣布朝炎帝姬青靈,將於孟秋之月遠嫁大澤,與大澤世子百裏扶堯共結百年之好。朝炎大王子慕辰作為送婚使,也會一同與青靈帝姬前往憑風城,主持婚姻。
婚事的消息剛剛宣布,緊接著皞帝便以籌備婚禮為由,分別免去了青靈監察賦稅和慕辰在軍中的一切職務。
幾道禦旨發出,引起朝堂上各種震蕩揣測,自是不在話下。
青靈心中明白,皞帝終究是對慕辰和她存下了疑心,雖說沒有在明麵上給予懲罰,但能削減的權力還是削減了。以後要在政務上有所行動或作為,怕便是沒有那麽容易了。
因為西海的局麵尚不穩定,大澤禦侯父子很快便返回了憑風城,一麵籌備婚事,一麵協同莫南岸山等人調配沿海一帶的兵力部署。
而慕辰軍權上的交接,也是花了不少的時日方才完成。他如今麾下擁躉眾多,各大軍營之中皆有心腹部將,即使皞帝收回了他的指揮權,卻不妨礙他繼續將這些勢力牽連至手中。因而回到南境大營之後,他表麵上交接軍權,暗地裏重新布局人手,前前後後,竟一待就是三個多月。
安懷羽擔心慕辰因失權而情緒低落,每隔幾日便送來書函問候,將京城中的趣聞說給他聽。
譬如青靈帝姬的嫁妝足足裝滿了一座宮殿,可每日來送賀禮的人依舊源源不斷,幾乎踏破了銀闕宮的宮門。殊雩長帝姬親自監督工匠織女,裁製出十六套婚禮的禮服,沒有一件同款同色,用的料子也都極其名貴……
安懷羽是個心思簡單的女子,精於內務、卻不通朝政,懂得做許多為慕辰解憂之事、卻始終弄不明白他倒底為何而憂。
她隻道慕辰官途不順、失了顏麵,遂留在南境遲遲不肯返回京城,又思及他同青靈一向親近,便將這些喜慶事一一細說給他聽,盼著能讓他明白陛下依舊眷顧著他們兄妹,好叫他不必太過擔憂。
然而這些書函到了慕辰手中,倒底是讓他喜悅了還是悲苦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
他默默計算著青靈的婚期,覺得每一日都似乎過得特別快。
滯留南境,除了公事上確實忙碌,也是確實是因為不願回到淩霄城。
他無法想像,或者說不敢想像,自己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來……
那日青靈流著淚對他的聲聲質問,早已成了他午夜夢回時最常出現的場景。
“就算我不嫁他,我就能嫁你嗎?”
“就連你都變得讓人害怕……因為這些肮髒的令人惡心的念頭,你做了那麽多的惡事,害死了那麽多人,一次又一次地欺騙我……”
“你也娶了別的女人,我也曾因此覺得難過,可我什麽也沒做!你這個人,為什麽總要這麽強勢,總要我事事順著你的意?”
慕辰心口劇痛,覺得好似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碎裂了開來,一次、又一次。
可他記得,她還說過,“就算沒有那些誤會,我也不可能相信他,更不可能愛上他。所以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再為了這種不可能的事,賭上一切,讓以往所有努力都付之東流!”
於是那些碎裂的痛楚之中,又注入了絲絲縷縷的甜意,夾雜著晦黯而深沉的愧疚與絕望,讓他的思緒陷入到無邊的茫然與黑暗之中。
整整一百天的夜晚裏,這樣的情緒變幻,從未間斷。
當孟秋之月來臨之際,他終於返回了淩霄城,麵上一如既往的清冷雅致,絲毫看不出數月裏內心的煎熬與掙紮。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隻有讓自己站到了世間巔峰,方才不辜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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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出嫁的儀式十分繁瑣。
先是數月前便有負責教導婚禮儀式的女官住進了寢宮,幫助帝姬熟悉各道程序禮儀、以及大澤的風俗。出嫁前三日則要穿戴著厚重的禮服和發冠,上日月頂吟誦禱詞,祈願自己與未來夫君舉案齊眉、合家美滿雲雲。
時至今日,青靈早已沒有了最初應允婚事時的信心與決毅,期冀著自己能從這樁聯姻中全身而退。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因對宿命敬畏而生出的迷惘之中,總是覺得這一切是上天對自己過失的責罰,除卻在公眾場合保持著應有的儀態以外,其餘大部分時候,都隻漠然地任由女官和宮女們牽引著自己行事。
試婚服,試首飾,誦念祭詞……
夜裏在寢殿裏偷偷喝著烈酒,半醉半醒之際有過一絲的清明,卻依舊想不出自己倒底走上了一條怎樣的路,又將終於何處?
原本帝姬出嫁,最忙的人應該是身為繼母的方山王後。但皞帝明白王後與青靈之間的嫌隙,便從一開始就把準備工作交到了殊雩長帝姬手中。殊雩深受皞帝愛護,生活上一直是養尊處優,操持婚事便秉承了自己的風格,事事皆是極盡奢靡,南陸的珠玉、西陸的香料布帛,奇珍異寶、目不暇接。
青靈自己曾是掌管朝炎國庫之人,知道眼下財政正是吃緊,不由得滿腹疑惑。
殊雩被她的懵態逗樂,笑盈盈地說“你這個傻丫頭。你嫁的是大澤百裏的世子,依著他家的財力,豈能讓你的嫁妝顯得單薄了?”壓低了聲音,“這事你心裏知道就好,不必覺得在世子麵前矮上一截什麽的。明麵上,這所有的東西,都還是咱們家自己準備的。他們娶了王兄的掌上明珠、朝炎國血統最高貴的帝姬,急著討好,做些錦上添花的事也是應該的。”
青靈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嫁妝的一些東西,竟然是百裏家的人準備的。
這……似乎是於理不合吧?
可轉念一想,既然人家習慣了送錢,自己也不必矯情,改日找個機會轉手賣掉,好過背負愧疚地去貪汙什麽玄鐵礦……
出嫁前一夜,皞帝來看青靈。
父女倆彼此沉默了良久。
皞帝問道“去了大澤,要做些什麽,你可都明白?”
青靈說“我會盯緊百裏氏的一舉一動,留意他們與九丘和列陽間的來往。”
皞帝點了點頭,盯了她一會兒,又道“這些事,並非隻有你一人能去做。你最主要的任務,是盡快生一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將來,父王會將大澤和九丘都交到他的手中。”
青靈麵色微紅,“如今列陽和九丘的局勢尚不穩定,就算有了孩子,也未必有用。”
皞帝擺了擺手,“夜長夢多。百裏譽那人老奸巨猾,雖說是答應了讓你的頭一個孩子過繼到朝炎氏來,但如今仙霞關和青雲劍的意義不比從前,再算不得是什麽有力的藉口,難保他不反悔。此事還需得趁早!”
他看著女兒,歎息一聲,放低了聲音繼續道“百裏家的那孩子,品貌出眾,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心裏也明白,帝王家的子女,從來都不能憑感情用事。”
青靈沉默了半晌,緩緩起身,跪倒在皞帝麵前。
“父王的話,女兒都明白。隻求父王看在女兒為朝炎奉送一生幸福的份上,許女兒一個未來的倚靠!女兒的夫家、是需要戒備的敵手,未來的子女、亦是操控東陸政局的棋子。若是娘家再無人可靠,女兒還能有何盼頭?”
皞帝傾身扶起青靈,抬手摸了摸她的麵頰,目光中褪去了銳利與揣度,眼角和嘴角微微加深的紋路、流露著少見的憐憫。
“你這孩子……”
他自然明白青靈的言下之意,頓了頓,緩緩許諾道“我奪了慕辰的軍權,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將來他若要憑本事再拿回去,我也不會阻攔。”
翌日,青靈在承極殿正式辭別父母,在宗親與重臣女眷的目送下,登上了前往憑風城的嫁輿。
顧月長帝姬在皞帝的特許下,也帶著兒女前來為青靈送嫁。
此時禺中王成彷已被皞帝下令賜死,而顧月與一雙子女則被奪去了王族特權,軟禁到了淩霄城外的薇露山。至於方山雷那日在大殿之上未曾來得及揭發的陰謀,也在皞帝不肯明示的態度之下,被無限期地壓了下去。
青靈坐在華麗寬大的嫁輿之中,越過窗棱望向大殿外平台上的人群。慕辰坐在她的對麵,目光凝濯在她身上。
青靈嫣紅的唇輕輕勾起,帶著些許譏嘲,“看見了嗎?父王特意讓三姑母來為我送嫁。他是想要提醒我們,隻要他願意,便隨時可以搬出舊事,向你我問罪。”
離顧月長帝姬不遠的地方,站著阿婧。
她今日妝色略顯豔麗,卻依舊掩不住眼神中的落寞與失意,交疊於身前的白皙雙手緊緊絞著,似乎是克製著什麽強烈的情緒。
青靈胸口微窒,下意識地偏過頭、收回了視線,卻撞上了對麵那雙幽暗的看不見底的黑眸。
兩人皆有一瞬的失神。
數月的分別,讓他們有了足夠的時間去思考、去接受,可此時此刻慕辰眼中的那種神色,仍舊讓青靈沒由來地一陣心驚。
她垂下眸,低低道“別這樣看著我。”
“那我該如何看著你?”慕辰勉力地笑了笑,“我以為,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殿外負責司儀的大宗伯發出示令,拉載著帝姬隨行和嫁妝的數十輛鎏金禦輿緩緩升空,在眾人的矚目中漸漸駛入了朱雀宮上縹緲的流雲飛霧之中。
慕辰移開目光,望向窗外越來越遠的重重宮闕,在心裏默然許諾道
總有一日,他會帶著她,回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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