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幾處今宵垂淚痕(三)
青靈跟著墨阡和晨月,將源清和黎鍾帶回了崇吾。
離開時,三人成行,歸來時,卻隻有她一人獨立。
黎鍾的性命雖然保住,但因為被莫南祦擊中了後腦、神識受損極大,一直沒有醒來。墨阡每日耗費自己的神力為他修補,方才一點一點地恢複起來。
源清被安葬在了天元池邊。
按照崇吾的習俗,他的安息之所無棺無塚、無碑無文,在下葬後的第二日,拔地長出了一株高大的杜英樹,枝葉繁茂、紅綠相間。
青靈坐到樹下,靠著樹幹,寂寥沉默地望著波光粼粼的天元池。
不知這樣枯坐了多久,突然聽見有腳步聲臨近。
她抬眼望去,神思不覺一恍。
玄色衣袍,木簪束發,行動間姿態從容瀟灑,一如從前被自己和黎鍾騙來天元池做了三師兄的陪練,卻裝作毫不知情,翩然含笑而立。
兩人一坐一站,無言地對視了片刻。
青靈想起上次倉促而生分的離別,想起他同慕晗一貫的交好,緩緩站起身來,“你來做什麽?”
洛堯晃了下手裏拎著的酒壺酒盞,“過來祭拜一下師兄。”
青靈默然踱到了一旁,將樹下的空地讓了出來。
洛堯撩袍跪地,斟酒祭奠,又自陪飲了三杯。
“我與四師兄,算起來,隻有甘淵大會上的一麵之緣。但我拜入崇吾之初,曾在師兄的居所暫住了兩個月,屋中詩文書稿,亦有幸拜閱,可謂神交已久、仰慕甚深。”
源清素愛詩文詞賦,所居之住,室外綠竹猗猗、室內書盈四壁,頗具文人意境。平日閑暇時,也會自己撰寫些詩文書稿。
青靈被洛堯的話勾起往事,經不住又濕熱了眼角。
她轉念回憶起源清跟洛堯的相處,倒的確隻有甘淵大會上的那一次。那時洛堯隱瞞身份,又故意隱藏實力,把幾位師兄騙得團團轉。若非如此,說不定最後奪冠之人,就會是四師兄源清!
想到此,她沒好氣地說“你要祭拜就拿出點真情實意來,別假惺惺地說些不著邊的話!”
洛堯望了青靈一眼,轉而對杜英樹說道“那就多謝師兄,救了師姐。”
語畢,稽首拜倒。
青靈哭笑不得,又沒法阻止正行著大禮的洛堯,隻得在一旁幹瞪著他。
兩人重新在樹下坐下,洛堯倒了一盞酒遞給青靈,青靈猶豫一瞬,接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她盯著洛堯,“你怎麽來崇吾了?”
難道氾葉發生的事,這麽快就傳到了大澤?
洛堯取回酒盞,斟滿酒,慢慢啜著,“我隨父親奉詔前去淩霄城,途經崇吾,本隻想順路來看看你……和師父師兄,卻聽說了四師兄的事。”
青靈半垂著眼,“晨月大師兄把事情經過都告訴你了?”
洛堯點頭,“嗯。”
青靈胸口微微發悶,不知該再說些什麽。
麵對師父和師兄,她似乎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充斥著沉甸甸的愧疚。她寧可他們狠狠地罵她一頓、狠狠地責罰她,但師父隻是一味沉默,大師兄也隻安慰地摸摸她的頭,說“小六,你別自責,不是你的錯。”
洛堯瞅著青靈,半晌,緩緩開口道“我一早就告訴過你,你的性格,並不適合卷入王族世家的爭鬥。可你既然決定了要走這條路,就該讓自己變得心狠一些。”
青靈怔忡片刻,抬頭看著洛堯,“怎麽心狠?我哪裏不夠心狠了?”
洛堯把玩著手裏的空盞,“換作是我,是肯定不會去救五師兄的家人的。”
青靈冷笑,“你自然不會。你們大澤百裏氏,出了名的明哲保身。再說,你跟五師兄又能有多少的情份?”
洛堯笑了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同門的情誼,我還是會顧的。隻不過,我清楚自己的底線,知道自己可以舍棄到什麽樣的程度,不至於濫施同情,為了不相幹的人讓自己陷入險境。”
他揚起眼眸,琉璃琥珀的光澤熠熠清透,折映著青靈的影子。
“你為了身份卑微的宮女,甘願承受離恨鞭之刑。像王後那般心思縝密之人,如何看不出你性格中的這個弱點?他們動不了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卻可以對這些人的親人出手。今日是五師兄的家人,明日就有可能是大師兄的朋友、二師兄的子侄,甚至是……慕辰王子身邊的一個侍衛。敢問師姐,這麽多的人,你救得完嗎?”
青靈目光須臾不離地凝在洛堯身上,嘴唇無聲地翕合了幾次,終又緊緊閉上。
以前,慕辰也曾說過,她的心思太過單純。而她自己也明白,畢竟以前閱曆少、見識少,看不透複雜的人心和計謀,更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所以她一點點地學習,學著從表象判斷隱情、學著藏匿自己的情感、學著籌謀算計,在人前虛以委蛇,在人後思慮布局。
她以為,現在的自己,已經能從容應對淩霄城裏的各種人事,卻不知道,真正的致命傷,竟是本性中那一份良善……
陽光穿過樹頂的枝葉,投下斑駁的光影。微風輕至,空氣中浮動著草木和泥土的清香,天元池上掠過漣漪散開的波聲。
青靈移開了視線,低頭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葉,在指間摩挲著。
半晌,她輕聲問道“父王召你和禦侯去淩霄城做什麽?”
這幾日心力交瘁,也沒有察看過往來的書函,不知道京城裏又發生了什麽事。
洛堯說“眼下氾葉亡國,已是定局。朝炎大軍南下已是勢不可擋,滅掉禺中和鍾乞隻是早晚的事。再往下,便是九丘了。”
他頓了頓,俊美的臉上神情似笑非笑,“陛下滅掉九丘之心,不可動搖。可他不願得罪大澤的理由,也很顯然。朝炎幾經征戰,國力消耗極大。莫南氏、方山氏雖然各具勢力,卻不能真正在財稅上幫助到朝炎。自從百裏氏宣布臣服朝炎國以來,朝炎每年賦稅中近四成、都來自大澤。”
他睨著青靈,“你覺得,陛下準備拿著我父親進奉的錢,出兵去打我母親,是不是應該找我們商量商量?”
青靈下意識地彎了彎嘴角,笑意卻有些苦澀。
“那你們,打算怎麽辦?”
洛堯倒了口酒慢慢喝著,“論武力,我們可拚不過朝炎,能有什麽打算?”
青靈琢磨著他的語氣,一時揣摩不出真假,沉吟了片刻,說“你既然知道父王對九丘誌在必得,就最好早做決定。你們大澤雖然富甲一方,可生意畢竟也要依靠中原。我不是讓阿婧寫信勸過你,讓你說服你母親主動請和嗎?你有沒有仔細考慮過?”
洛堯手中動作一頓,垂眸盯著酒盞,“是你讓阿婧寫信給我的?”
青靈意識到自己可能是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阿婧確實是擔心你,給你寫信自然也是她的主意,我隻是提了一下我的想法而已。”
“既是有想法,為什麽不親自寫信給我?”
“我……”
青靈覺得洛堯追問得有些莫名其妙。難不成自己的這個提議造成了他和阿婧之間的爭執,又或者占據了信函的大部分篇幅、妨礙了談情說愛內容的傳遞?
她呼了口氣,肅容道“那我現在當麵跟你說好了。父王一心要對付的人,是當年領兵攻打朝炎的九丘國師洛珩,不是你母親。洛珩做過那麽多惡事,殺過那麽多無辜的神族百姓,就算淪為朝炎的階下囚,也隻能算是罪有應得!而且我聽說,洛珩其實也不是你的親舅舅,你母親實在不必為了他一人,賭上九丘所有百姓的性命。”
洛堯沉默了會兒,“他雖然不是我母親的親兄弟,但九丘洛氏一族傳到今日,也隻剩下他們兩人了,母親無論如何也不會棄他於不顧。再者說,這件事不是交出舅父就能解決的。陛下想要的,是整個妖族的臣服,然而他卻給不了妖族與神族等同的權力。九丘一旦歸屬朝炎,妖族百姓即便是繼續留在自己的故土上,也隻能淪為二等、甚至三等的朝炎子民,一輩子受神族歧視壓迫,長此以往,叛亂、暴動又會再生,難以調和。”
青靈心念一動,欲言又止。
洛堯驀地看向青靈,目光灼灼,“我把九丘的局勢解釋得這麽直白,也是想問問你,倘若有一日,我選擇為九丘而戰、成為朝炎的敵人,你……會怎麽對我?”
青靈與他對視良久,似乎想從那雙妖異美目看進他的內心深處。
末了,她倏然一笑,“你問的,隻是假設。我倒有一個認真的問題想問問你。”
她站起身,走到杜英樹下,伸手扶住樹幹。
“我今日在四師兄跟前立誓,此生不惜任何代價、用盡一切手段,也必讓朝炎慕晗身敗名裂!”
她轉過頭,望著洛堯,“百裏世子,你現在,又打算怎麽做?”
洛堯不動聲色地仰頭看著青靈,半晌,勾了勾唇角,“我早就說過,我們大澤百裏氏,隻不過是生意人罷了。”
他緩緩起身,收拾好酒壺酒盞。
“師姐,我還是那句話,這條路,並不適合你。”
話音落下,人已轉身離去。
青靈默然佇立,麵上慢慢浮現出一種自嘲而落寞的複雜神情。
她倚著樹幹,把臉貼到樹皮上。
“四師兄,你走的時候,對我說,要我放下心中執念,做一個真正自由的人……你其實,什麽都知道,是不是?”
四下空曠寂靜,隻有微風拂過樹葉的細碎簌簌聲,輕柔呢喃。
她垂下眼,含笑落淚,“可我不再隻是為了慕辰……因為今時今日,除了愛,我也學會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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