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但願君心似我心 (一)
仙霞關,是連接東陸和北陸最重要的關口。
兩百九十年前,朝炎王子慕辰曾領兵在此,迎戰列陽的十萬大軍,並以一計火蓮訣取了列陽王九虞的性命。自此,列陽撤軍北上,一蹶不振。
時至今日,朝炎和列陽邊境附近的城鎮中,人們依舊津津樂道著這場激戰。朝炎大王子的一襲白衣飄揚,和那傲世睥睨的丹鳳火蓮,成了茶樓說書人口中最具傳奇性的一段故事。
青靈坐在觀霧鎮上最大的一家茶樓裏,手肘撐在桌上,掌心托著下巴,認真地聽說書人唾沫飛濺地講完仙霞之戰,笑睨著身旁的慕辰,“他說的是真的嗎?你一揮手就燒掉了列陽的三成兵馬?”
她稍稍地幻化過五官模樣,坐在茶樓之中,倒也不甚引人注目。
慕辰也變作了一名普通的白衣書生,正輕抬著手腕為青靈添茶,聞言笑了笑,說“坊間傳聞豈能當真?我若真有那本事,又何須在仙霞關苦守了一個多月?”
“那你倒底是怎麽做到的?”青靈追問道。
“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集百名火靈高手之力,設計出一個陣法。九虞麾下雖然也有精通陣法的將領,卻沒有料到我會用自己來作陣眼。”
青靈驚愕道“什麽?你用自己作陣眼?”
慕辰點了點頭,“北陸的民風與東陸不同,數萬年來,不同種族間皆可自由通婚,因為這個原因,即使自然環境十分惡劣,人口的增長卻逐漸地超過了東陸。若單是比拚人力和兵馬的話,朝炎不會是列陽的對手。九虞手下沒有像我們這樣靈力強大的神族高手,但也能猜得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會以布陣的方法來進行防禦。所以要想贏他們,隻能靠出其不意。”
青靈跟師父學習布陣之術時聽過,以血肉之軀為陣眼,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若非神力十分強大,在啟動陣法之際很有可能會丟掉性命。
她忍不住伸出手,覆上慕辰的手背,“出其不意的法子肯定還有別的!你幹嘛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險?”
慕辰牽起嘴角,反手將青靈的手握在掌心,“我既是那麽做了,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再說,你何必為往事擔心?”
他們輾轉來到邊境一帶,已有好幾個月的時間。
慕辰數月苦修,已將赤魂珠的神力煉化近半,自身神力基本恢複如初。如今除了勤於修煉之外,他經常跟手下的諸人關在房中,一整天都在商議討論。青靈偶爾會聽他們提到“計策”、“陷阱”、“風險”這樣的字眼,還有許多她所不認識的人名。還有的時候,遜會趁著夜色帶著部屬悄悄離開觀霧鎮,不知去往了何處,並且一去就是幾日。
青靈曾向慕辰詢問過他的打算,慕辰回答得略顯籠統 ——
“你之前猜得不錯,我確實打算利用這個契機,為自己謀取重返王室的名分。我不會讓朝炎陷入危險,但我也需要等待時機。”
“那……要是你所謀之事失敗,你又打算怎麽辦?” 青靈追問。
“怎麽個敗法?”
“比方說……列陽和九丘的大軍攻入了朝炎。”
慕辰麵色淡然,“這確實是最混亂的局麵,但對我而言卻並非最壞的結果。亂世最蘊契機、最出英雄,我想我會借機集結力量,徐圖複興。”
“那……如果是你幫朝炎守住了仙霞關,但皞帝還是要殺你呢?”
慕辰沉吟不語,卻沒有回避青靈的視線,“身為帝王,便會有許多的不得已。他有要殺我的不得已,也就會有必須留下我的不得已。”
慕辰的回答,對於此時的青靈而言,實在有些太過難懂。她在崇吾生活了三百餘年,身邊諸人皆是性情單純,愛出言挖苦的黎鍾也好、喜歡嚴厲訓斥的淩風也好,大師兄、二師兄、四師兄,說話都是直接明了、事由簡單,沒有什麽難以理解的。
而這王朝間波雲詭譎的爭鬥,是一場她從未見聞過的戲劇,深奧複雜,看不出套路,猜不出結局。
她隻知道,無論慕辰打算做什麽,她都要留在他的身邊……
茶樓中,鄰座幾個人的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
“不會吧?皞帝真打算向崇吾聖君問責?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另一人說道“可不是嗎?說起來,這赤魂珠雖然是從墨阡手裏被盜走的,可終究是崇吾自家的寶貝,關皞帝什麽事?”
觀霧鎮與列陽隻有一山之隔,鎮上也時常有往來兩國之間的商販經過,所以大夥在茶樓酒肆裏談論起朝炎王室來,並不像中原人那般謹小甚微。
一個上了年紀的茶客接過話道“最近這幾百年來,朝炎統一東陸的野心也是顯而易見。以前的那些小國也就罷了,可現在連禺中和氾葉這種曾經國富民強的地方,都被打壓成了形同封邑的諸侯國。依我看,這一代的皞帝在位時,朝炎遲早要滅掉九丘,吞並禺中和氾葉,一統東陸!”
旁邊的聽者頗為不解,“老哥兒的話是有道理。可這跟皞帝問責崇吾聖君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關係?”
那老哥兒夾了塊點心放到嘴角嚼著,“崇吾在東陸意味著什麽?那可是天底下年輕人都向往的地方!就連咱們這樣的人物,提起墨阡聖君的名號,哪一個心裏不是懷著點仰慕之情的?皞帝想做天下的霸主,哪裏能容得下比自己還得人心的英雄?”
有人附和地點著頭,“我覺得這話說得不錯!當初皞帝非要對大王子用刑,搞不好也是出於這種心理,忌憚兒子的威名蓋住了自己的風頭。”
“對啊。再說,那崇吾山裏藏著上古傳下的諸多秘笈寶物,誰能不眼紅?借機占了崇吾,把東西據為己有,也是有可能的!”
又有人說“咳,你們也把一國之君說的太小氣了吧?他都坐到帝王寶座上了,還顧忌別的人作甚?而且大王子被罰,也是因為他自己謀反篡位、自作自受。”
“這你小子就不懂了吧?越是位置高的人,越擔心摔下來!你瞧鎮上那些有錢的大戶,個個都把院牆建得高高的,唯恐被盜賊鑽了空子。反而像我這種家裏空蕩蕩的,屁心都不操,今個兒出門來喝茶,連門都懶得關。真要是進了盜賊,那小賊說不定還會對我心生同情呢!”
眾人聞言都哈哈笑起來,繼而又開始議論起鎮上的一些新聞,漸漸地轉了話題。
坐在旁邊的青靈一臉凝重。
她沒有向慕辰打聽過被皞帝廢黜的經過,但自己零零散散地、從旁人口中聽來不少,串連在一處,也大概明白了始末。
少年時便才華出眾的嫡出大王子,血統身份才情美貌皆彰曉於世的氾葉王姬之子,在慕晗出生之前,他一直都是朝臣們心中儲君的不二人選。在朝政上,他仁義睿智、張弛有道,在戰場上,亦是英勇沉著、機智善謀。
皞帝對於這樣的兒子,自然十分器重,屢次委以重任。父子間的感情,雖沒有尋常人家中的那份親昵,倒也算得上慈孝親厚。
方山王後誕下一對雙生子後,朝中的局勢便漸漸起了變化。方山氏在淩霄城財勢顯赫,在內結交朝臣、在外廣養門人,通過王後這層關係,又將皞帝的心思把握得十分準確,擅於糾察與其相悖的言論。最開始,是擁護慕辰的朝臣接連被參,再後來,慕辰自己的一言一行也成了被彈劾的對象。
皞帝野心勃勃,表麵上德施諸侯、令行天下,實則韜光養晦,期待有一日能滅除南部諸國,一統東陸。王後拿捏住這個心理,但凡慕辰及其近臣稍顯出半分的懷柔,就暗遣心腹參奏曰“王子生母出身氾葉,恐其終究顧念母族,凡事不以朝炎利益為先。”
慕辰對列陽國研究頗多,曾言列陽摒棄種族門第之分,允許自由通婚,因而人口繁盛、國力日增,且年輕人不受出身限製,皆可投軍入仕,施展抱負、為國出力,不失為良策。於是乎馬上有人以此大做文章,說大王子有心變革東陸的階層格局,打壓世族豪門,扶持平民,一旦登基,必將削弱世家權益!
兩百多年的時間,接連不斷的非議、彈劾、汙蔑,一點點累積而出“真相”,讓慕辰不但與皞帝之間有了隔閡,也失去了一些原本擁護他的世家的支持。朝中官職的一大半,也俱被方山氏的親信占去。所以當莫南岸山拿出那封與族中將領勾結、欲調軍隊入京奪位的書函時,沒有人能站出來為他說一句話。
雖然這裏麵方山氏扮演了最惡毒的角色,但皞帝本人的態度才是關鍵。如果說那日師父在甘淵舍棄了她、任由慕晗痛下毒手,是自己任性妄為咎由自取的結果,那皞帝不分對錯、聽信讒言,親自下令處決兒子,則更叫人覺得心寒。
青靈對這位素未謀麵的帝君,著實充滿忿恨。
此刻聽茶客們把他說得那般陰險,眼中更是掩不住的焦慮,“他們說的是真的嗎?皞帝會不會真的找借口懲罰我師父?”
慕辰寬慰她道“對於一個帝王而言,最忌諱的並不是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而是有本事有能力卻又對自己不夠忠心的人。你師父淡泊名利,雖不曾對朝炎王室刻意阿諛巴結,但應有的禮數和尊敬卻是一直有的,父王就算有心想給他一個下馬威,卻也不會真的施以刑罰。”
遜一直安排著人留意崇吾的動靜,雖然封禁尚未解除,但也未曾聽說皞帝對崇吾上下施過什麽責罰。
青靈卻滿腹心事,愁思不語。
皞帝對自己的親兒子都下得了狠手,想必定是個心腸狠辣之人,搞不好比九丘的那個洛珩還要恐怖!
她眼神殷切地望著慕辰,在心裏藏了許久的話終於問了出口“你能不能……你有沒有想過,幹脆就不要回朝炎了!反正你現在神力也恢複了……不如我們一直北上,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隱居?要不然,去西陸也可以!我長這麽大,還沒坐過船呢……”
慕辰與青靈對視了片刻,繼而微微垂目,“我必須回去。”
他唇角的弧度透露著一絲苦澀與決毅,“當日在迷穀甘淵,我便下過決心,若能活下來,必不活得苟且!逃避固然容易,但一輩子背負著謀反篡位的罪名,時時擔心被王室和方山氏的人追殺,即使能隱姓埋名的苟活下去,又有什麽意思?我母後的族人因為我的事而名譽受損、被父王無端猜忌,曾經擁護我的朝臣也紛紛被牽連喪命,這一年多來,為了保住我性命,許多人不得不賭上了自己的身家、前程、甚至生命。重返淩霄城,不僅僅是為了實現我的抱負與理想,也是為了不辜負站在我身後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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