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八 拉開帷幕的往事
葫蘆哥聽完我的問題,微微歎氣,彎腰從床下拿出煙盒,點燃了一支煙,接著撓了撓頭,咧嘴一笑:“我的判決都下了,你現在問我這個問題,還有意義嗎?”
我咬牙切齒的看著葫蘆哥:“三葫蘆!你他媽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二十好幾的大小夥子了,能不能別在這滴答貓尿啊,把臉擦擦,然後過來坐下,既然來了,我就跟你嘮嘮。”葫蘆哥說話間,在身邊讓開了一點位置,隨後看了看我手裏的保溫桶:“手裏拿的什麽東西,是帶給我的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越是看見葫蘆哥這幅吊兒郎當的模樣,心裏就越是難受。
“我說話你聽不見啊。”葫蘆哥見我沒動,白了我一眼:“你真拿自己當客人了,非得我請你?”
‘踏踏!’
聽完葫蘆哥的話,我向前邁了兩步,將保溫桶擺在了床上,隨後葫蘆哥擰開保溫桶的蓋子,看著第一層擺放的鹹菜,頓時皺眉,接著又翻了翻底層:“韓飛,你廢了這麽大力氣來見我,就他媽給我帶了點饅頭、稀飯和鹹菜?”
聽完三葫蘆的話,我梗著脖子,像個受了氣的孩子:“我以為,你會想要這些。”
“哈哈,傻小子,我逗你呢!”葫蘆哥聽完我的話,伸手在我頭上呼啦了一把,重重點頭:“從我下判決開始,你在看守所上班的那個小朋友,一日三餐給我送飯,頓頓大魚大肉,都快把我吃吐了,還有你大哥,給我存了不少監幣,還送了好幾條煙過來,但是他們誰都不懂我,更不知道,我等的就是這一口。”
“山珍海味都是假的,饅頭稀飯才是真的。”
“沒錯,還是你小子跟我連心,知道我如果吃不到這頓飯,死了都閉不上眼睛。”葫蘆哥呲牙一笑,手裏攥著一個饅頭,端著裝有米粥的碗,開始就著饅頭大快朵頤,他的吃相很狼狽,像是餓死鬼轉世投胎了一樣,一點都看不出來像是個死刑犯的樣子。
看見葫蘆哥的吃相,我心裏又一陣泛酸:“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一心求死的原因了嗎?”
“別說話,讓我把飯吃完。”葫蘆哥連頭都沒抬,隻顧低著頭吃東西,聽完葫蘆哥的話,我也跟著沉默了下去,十分安靜的看著他吃飯。
大約五分鍾後,保溫桶裏的食物已經被葫蘆哥掃蕩一空,連鹹菜條都沒剩下一根。
“嗝!”
葫蘆哥喝完最後一口粥,仰脖打了個飽嗝,臉上的表情特別滿足,接著拿起身邊的煙盒,抽出了兩支煙,將其中一支塞到我嘴裏,給我點燃,接著自己又點上了一支:“小飛,我知道你今天過來,是為了什麽,但是你什麽都別問,先抽煙,然後聽我給你講個故事,等我的故事講完了,你也許就什麽都能明白了,行嗎?”
“好。”我不由自主的點了下頭。
“呼!”
葫蘆哥見我點頭,露出了一個笑容,盤起了腿,慢慢陷入回憶:“故事該從哪說起呢?嗯……就從我的童年吧……你知道嗎,我是鄂倫春族人,你知道鄂倫春是什麽意思嗎?鄂倫春的譯文,是打鹿人的意思,所以我們鄂倫春人,天生就是獵手,從古就是,至今,仍然是,我們一家人,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原始森林之中,一輩一輩的打獵,到了我父親那一輩,也依舊幹著這個營生,你知道嗎,我爹是我們那一帶最有名的獵戶!”提起這件事,葫蘆哥一臉的自豪:“我們整個村子的人,都是獵戶,但是能抗著土.炮,單槍匹馬獵殺老虎和熊瞎子的,隻有我爹能做到。”
看見葫蘆哥提起父親,像是小孩子顯擺玩具一樣的表情,我忽然很心酸。
葫蘆哥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繼續講述著:“隻是後來國家不讓狩獵了,我們這個小村莊,也就逐漸沒落了,我父親說,獵人丟了槍,就是雄鷹折了翼,大樹斷了根,槍沒了,他的魂兒就沒了,所以他開始酗酒,拚命地喝,最後終於死在了酒上,隻留下了我們家的三兄弟,我和我二哥,都屬於我爸老來得子,我爸走的那一年,我大哥都已經十九了,但是我和我二哥都還小,開始的那些年,都是我大哥在照顧我們哥倆,可惜後來他去山上偷獵,被熊瞎子掏死了,就因為這件事,當地人都拿我大哥當個笑話,說他拿把菜刀就敢去獵熊,是個大傻逼,其實有時候想想,我也覺得我大哥挺傻,但我從沒有把他當成過傻逼,你知道我哥為什麽要獵熊嗎?”
我叼著煙,看向了葫蘆哥:“我聽說,他是酒醉以後,跟人打賭,說他也是一個像你父親一樣優秀的獵人,所以才在酒後上了山。”
“放屁!”葫蘆哥聽完我的話,笑罵了一聲,隨後有繼續笑了笑,笑容變得有些苦澀,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感覺在他的眼神裏,還看見了幸福的模樣,葫蘆哥抽了口煙,繼續道:“我大哥的死,的確是因為酒後跟人打賭,但是打賭的內容,卻跟你聽到的不一樣,當天,我大哥跟另一個人打賭,說我二哥長大之後,會比那家人的孩子更有出息,當時那個人的孩子,跟我二哥一邊大,已經被送到了城裏去讀書,我們那個年代的生活,你這個年紀的孩子是很難理解的,總而言之,對於我們這個連糊口都很困難的家庭來說,上學,真的是一個遙遠到天方夜譚的詞語,那天,我大哥回到家以後,一個人又喝了很多酒,他對我二哥說,他得讓我們有出息,隨後拎著一把菜刀出了家門,但是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是1981年,我二哥七歲,我五歲。”
聽完葫蘆哥的話,我看著他,忽然發現,他的身世,似乎比我想象中的還曲折。
“當時我們的村子裏的村長,是一個很慈祥的老頭,我大哥沒了以後,我和我二哥,始終都是由他撫養的,等到兩年後的冬天,村長沒了,全村子的人都在忙著給他出殯,忘了我們哥倆……你能想象,一個九歲的孩子,漫山遍野的撿山貨,挨家挨戶的要飯,去養活我的情景嗎?那時候,我們哥倆一整天吃不上飯,都是常態,我二哥餓的時候,他能忍著,可我就隻會哭。”
“呼。”我做了個深呼吸,沒有應聲。
葫蘆哥提起這些陳年舊事,臉上沒有多少悲痛,卻有無盡唏噓:“山裏的人都說,我二哥是跟其他小孩比賽紮猛子,跳進河裏淹死的,其實他跳河,是為了抓魚,而抓魚,是因為我們哥倆實在太餓了,我二哥對我說,讓我別害怕,晚上給我做燉魚,而他那一走,也像我大哥一樣,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年,我二哥九歲,我七歲。”
“……”
“我二哥沒了之後,我吃上了百家飯,當時我們那裏的村子還不叫村子,叫做大隊,鄉政府叫做公社,公社為了照顧我這個孤兒,每年都會撥一些救濟糧下來,可是我才七歲,哪他媽會做飯啊,於是大隊部就做了個決定,讓我輪流在村民家裏住,每家住一個月,糧食由大隊提供,對於當時我的來說,人生沒有目標,唯一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填飽肚子,至於上學那些東西,我連想都不敢想,所以在其他孩子去上學的時候,我一直在山裏放牛、放羊,年齡再大一些的時候,就跟著木幫去趕林子、放樹,在十九歲以前,我從來沒離開過山裏,雖然聽見別人提起過山外的生活,可是頭腦中根本聯想不出來畫麵,因為我什麽都沒見過,直到有一次,山下來了一個收木頭的家具廠大老板,他當時開著一台虎頭奔,帶著他的小媳婦,吃的是從山下帶來的罐頭和餅幹,他還給了我一塊,當時我吃到那塊餅幹,感覺比肉都香!從那一天開始,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山下的人這麽有錢,他們吃的那麽好,而且山下的娘們,也是真他媽的漂亮,那天晚上,我去我爸的墳前,跟他們說,我也要天天吃餅幹,我也找一個城裏的娘們,還要把他們接到城裏去住,第二天一早,我就帶著全部的積蓄,離開了大山,我隱約記得,那一年香港還沒有回歸呢,差不多是1996年左右吧。”
“你來到了安壤,是嗎?”
“是啊。”葫蘆哥笑了笑:“當時我本來是打算去內蒙的,因為有人對我說,內蒙那裏到處是草場,遍地是牛羊,而我沒有文化,除了放牛、放羊,什麽都不會,但是沒想到,我才剛到了縣城的火車站,就遇見了一夥騙子,當時有一個老太太躺在地上,旁邊有一個小年輕在哭,說他母親得了重病,得馬上送醫院,但是身上沒有錢,所以想把身份證押在別人手裏借錢,而我剛出山,哪知道人心叵測啊,就把錢借他了,可是左等右等,他也沒回來,我去找警察,警察說,那個身份證是假的,當時我帶的錢並不多,被他騙走了八百,身上還剩下三十塊錢,那時候的車票很便宜,在大通鋪的旅館住店,一宿才五塊錢,這一路上,我都很節省,但是等一路混到了沈陽,錢還是花光了,而我心中的目標,是要去內蒙,又不是沈陽,我當時一想,哥們雄心壯誌出了山,總他媽的不能連目的地都沒到,就扔在半道上了吧,但是我在沈陽一沒親二沒故的,也沒有賺錢的手藝,所以隻能學著別人撿破爛,但是誰知道,那個年頭撿破爛,也他媽的分地盤,我剛幹了半天,就被幾個小崽子堵住了,說啥要揍我,那時候我年輕氣盛的,能怕幾個破爛王嗎,所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們給收拾了,當時那幫人的帶頭人讓我打服了,還勸我留下來給他們做大哥,說以後火車站這一片的垃圾堆,全歸我管轄,不過當時我的誌向是放羊,對撿破爛一點興趣沒有,所以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們,他們見我執意要去外地,就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混上火車,而且這些人還把我帶到了火車站的一條小道裏,你別說,這幾個撿破爛的,還真有點急才,當時我按照他們教我的法子,挺輕鬆的就混進了車廂裏麵,那一刻,我以為那節列車,是我人生中一個嶄新的起點,滿腔雄心壯誌,甚至從未想過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