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休折腰
十月初一即“十月朝”,尋常人家白天就會做好赤豆飯,然後早早用好晚膳,因為晚間城隍廟會舉行迎神賽會。
至於宮廷內,十月初一這一天早朝,行了“授衣禮”。禦膳房把才收上來的一些赤豆兒、糯米,做了熱羹賞給那些大臣嚐嚐新。
但看,街上各大樓店的飛簷上早已掛好了華燈。本來都是毫無存在感的一個節日,但作為今年正式轉涼之前的最後一場鋪墊,還是獲得了不大不小的關注。
行人多,扒手也多。
宮城軒門外,值宿宮禁的宿衛把劍柄向上拋擲,右手熟稔地換接,啐了一口,罵道“何等宵小玩意兒,竟還扒到宮牆裏來了。”
方才幾個盜寶賊已經潛出了宮,沒等撈到什麽要緊的東西就迫於情勢罷手逃跑了。虧得逃竄的速度了得,不然以闖宮的罰則,夠他們喝一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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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盛齋。
一隻纖纖素手高舉於堂,赫然聚眾人注意力於掌上。
這人似是惱急了,瓷胎般的腕骨在眾人目光中迅速轉著腕子,滾珠摔得劈啪響。一番又晃又甩的操作看似毫無章法卻又添嫻熟,暴跳的顆粒感混著沙沙聲緊湊連貫,一時間竟掩蓋了適才激烈的爭吵。
一群人眼瞅著女孩子抄起算盤一頓猛甩,明明是在偌大的食肆裏,現場卻偏偏像極了一群山窮水盡的賭徒瞻仰著賭神操盅擲骰的模樣。
“啪嗒!”一聲,那人將算盤用力拍在了櫃麵上。纏帶束袖下,腕骨上的青筋因暫時供血不足更加顯色。
“莫說撥算了,我就算用甩的,甩出來的都是這個數,沒跑!”宋知熹收回手,瞪著掌櫃道。
幾個會來事兒的人將信將疑地湊上眼一瞧。嗬!果真,仍是三十八兩六錢,不多不少嘞。
功夫了得!雖然隻是借此意氣用事發了一頓牢騷……
楊棠眼皮抽了抽,但不妨礙她趁勢將一手掌心攤在掌櫃麵前,“三十八兩六錢,不能比這再精確了,一句話,找錢!”
橫掌幾乎要劈到人的嗓子眼,逼得掌櫃下意識後退一步。
今晚當班的掌櫃是個一臉橫肉的男人,出了名的特點就是喜歡“看人下菜碟”,對不同的人講不同的規矩,巴不得能從某些客人的指縫裏扣下些油水來。
說句好聽的,拉出去姑且還能是根賣相不錯的老油條,隻是一生氣,臉上的褶皺都能夾蒼蠅了。
就比如現在。
別的客人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堂中的夥計哪裏會有閑情去探究這勞什子功法,掌櫃掃了一眼她們的衣著打扮,把碗中的鹹豆花仰頭一口吞沒,訕笑道,“倆丫頭片子幫腔搭調唱的好一出啊,就是成心找茬壞我們生意——”
剛才宋知熹那一頓狂搖引來的看客越來越多。楊棠發覺後,收回攤在掌櫃麵前的手,麵不改色道,“本來就是您家這個夥計將我們的酥皮蛤蜊湯端錯了桌,這會兒八成都進了別人肚子,連渣都不剩了。追詢你們返還差價,又有什麽不對的?”
“我表妹適才當著您的麵撥了三次算盤,每一筆明細她都先過了一遍口,再當著眾人的麵撥了上去,沒有半分錯失。怎麽到您這裏就張口閉口隻有六兩銀子呢?!
“敢問您這珠算是哪位人才教授的啊?改日換我請教一二呢。”
楊棠陡然拔高聲音,“我看分明是瞧我倆既麵生又老實,好欺負!”
掌櫃好不容易插進話,氣得大拍桌子,字正腔圓:“哪家的丫鬟偷跑出來吃吃喝喝,待我尋了你們家主子要你們好看!抄家夥,打出去!”
“刺激!”楊棠低叫出聲。宋知熹回頭看去忽然眼皮一抽。
什麽鬼——這女子意氣風發、眼裏放光,分明是早就想拉著她鬥架了!
一群對壘之人轉眼閃到了堂外大道上,膀大腰圓的夥計揮著拳頭揍來,宋知熹連忙退後,腳跟抵住了拉車手把上,後足用力一蹬一躍而起——
華燈璀璨,歡潮湧動。
宋知熹流竄在長街中追尋楊棠的身影,走散的人行色匆匆,不知不覺已融入喧囂,所有行人所有場景,接續成了京都夜景中或動或靜的細枝末節。
世人奔波勞碌不過是圖謀碎銀幾兩,但這碎銀幾兩若能賺得心裕身泰,也擔得值當二字。
世人奉三喜,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一如鍾鳴鼎食的簪纓世家,二如清貧淡薄田舍之輩,定格在這一刻上的年華喜樂應是純粹得別無二致。
宋知熹穿行京街奔過了望台,隨著大口大口的粗氣喘出,臉龐漸漸浮上酡紅。心中那種暢快就像一口氣喝下一壺酸梅湯,沁涼酸甜的湯水從喉嚨“噸噸”地墜入小腹,酣暢淋漓!
煙火在頭頂砰然炸響,行人不約而同抬頭仰望,宋知熹被嚇得腰身一震,隻見行人的衣身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小孩子抓著大人的手掌吃吃地笑。
她這才遲遲抬首。
隻有被清淨與庸常憋壞了的稚童,才會在難得熱鬧的一席焰火到來的某一刹那,出於內心最深處的貪戀與興奮,盡管驚嚇,卻舍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張著嘴激動得呆呆傻楞。
待她撫著心口平複好疲憊的情緒,驀然回首,才發現——
已然駐足於人間至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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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話末的尾音挑得老高,不難讓人想到說話的人一臉鄙夷。
“你撈的這是啥值錢的玩意兒?”那黑衣人剛要數落,不料同伴猛地拍了拍他,二人對視一眼同時轉過頭來。
宋知熹木然。
本是路過歇個腳,若不是這倆人出聲她還沒意識到這兒還有人。既然已經被人看見了,她也不好再打迷糊眼兒。
“你們……”宋知熹嗬嗬笑道,偷個盜分個贓都能被她撞見,今晚的運氣當真有些奇妙。
黑衣賊人掰著指骨咯吱作響,就在宋知熹暗道不妙時,誰料賊人走了兩三步,見鬼一般臉色突然難看,另一人繃緊神經,一派正經地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對她拱手,大喝——
“主子!幸不辱命!”
宋知熹不明所以,一個還沒蓋牢的布包就猝不及防塞進了她的手裏!
幾乎是同時,身後一抹黑黢黢的影子漸漸拉長,一直延伸到了她的身前。
宋知熹的心咯噔一跳。
她越看越覺得手中這東西燙手,滾燙的心熊熊燃燒,熱得都燒到了臉上。本就沒消的酡紅更深了。眼下需要趕緊撇清關係,她頗為惱怒,還是故作正派地悶聲道,“二位仁兄是不知曉誣告反坐之罪?你們這是刻意栽贓啊——”
一隻手從身後掐住她的脖子向前推去,直接把掌下人抵在牆上使人強行麵壁。
妥妥的擒拿之術!
額頭抵在壁沿,宋知熹罵了一句,沒等攥出袖子裏藏的防身用的指虎,那人隨即把她翻了個身。
她得以正視眼前,一副銀狐麵具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