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變故
“凡屠者斂其皮角筋骨,入於玉府。凡珍異之有滯者,斂而入於膳府……征商關市。”書卷停在這一頁已經半晌有餘。
元誠向後靠去,一張四出頭官帽椅生生被他倚成了個坐榻。
他也不急,許是自己進入不了研讀的狀態,外頭泠泠淙淙的箏音這才變得格外清晰。
直到聽見輔吏喚了他一聲,他才終於眉尾釋然,約莫是京中派出接迎地方官的使官到了。
來人腰係黃絛,身穿直綴,他仔細辨認卻並不識得。
夏侯池點頭示禮,目光掠過放在桌上的那卷合頁《征榷考》,口吻舒緩,“元大人,外廳好生熱鬧,怎拘在屋裏。”
“敢問閣下是……”元誠抬袖搭在書卷上,神色又添試探。
他有詔令在身,從西京邊陲赴往皇城麵聖述職一事雖不至於大張旗鼓,但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自然更是要謹小慎微,又哪裏會像那些清閑的公子哥兒一般隨意走動惹人注目。
地方官進京一般是三種情況,要麽是升官或者調任,要麽就是皇帝要找你算賬了,都是比較大的事情。說是述職,若非牽扯到兗州清河府關將遇刺一事,他也不會有再度踏入京城的一日。
樂音新轉,跳躍的鼓點聲不徐不急,每一擊都恰到好處。而此刻,又有皂皮靴踏地,堪堪壓下了樓下跳躍的鼓點聲。
一行人踩著沉斂的步子走在廊外,本來帶著安穩定爍的鼓點音仿佛又生出了一種逢迎的諂媚。
元誠提神,心知這是錯覺使然,卻眼睜睜看著那個男子對他笑著背過手去,側身一步讓到旁處。
出現在視野裏的一行人這下全然印證了他先前的錯覺,不了,也可以說不是錯覺。元誠自嘲一笑,來不及感慨他這廂便趕忙起身相迎。
“見過衡川郡王,勞煩郡王前來實在見諒。”元誠道。
在他還沒有外放出京前,還曾與裕王府的人打過幾次照麵,自然識得眼前這個清貴之子,看到他身後一排衙吏與幾個宮中內官扮相之人,立刻猜到是怎麽回事兒了。
“這位便是承宣布政使元大人吧。”賀銜虛扶一把,“大人言重了,今日我並非以郡王之名前來,無需宣之於口。”
兩位長使吏矩步上前列開排場,寒暄客套後便問了一些例行話,細細翻看過祝章文牒,臨時不忘提點一二,直至交代好明日麵聖的安排,便循著流程下去布鎮。僅僅是一炷香的功夫,屋子裏瞬時清淨了不少。
陛下還在潛龍邸時,太祖便在各大州府敕造王府,將其他皇子宗親紛紛封了王爵按照祖矩遷出京去藩國鎮守,其一,對意欲盤虯的地方官起到震懾作用,其二是保住皇室血脈,萬一京城有變皇帝有難時,皇室不會被一鍋端。各地藩王可以興師勤王複國,退一步說,萬一皇帝已然罹難,可以就地為王,再圖進取,姑且能保住天下不改姓。
由於當時承王與裕王尚未及冠,便與太子一同留在京城,如此一來,陛下與其他王爺的情分自然相對疏淺,陛下感念兄弟血脈之情,尤怕京城冷清。
因此眼下,僅有承王與裕王尚居京中。
“彼時,就是這位公子負責接洽,都是親信之人,不用回避。”賀銜對元誠介紹道。
元誠恍然,猜測這位青衣直綴的男子,想必也是鬆鶴堂一位說得上話的人物。
屋裏用的銀屑碳不生煙,可想而知,此間房待遇不一般。
“大人身子看起來不大爽利啊,可是半月前已經有損,可要宣太醫來施診?”賀銜問,“如果有什麽難處,大人盡管如實道來,我會與你一同啟稟陛下,不日必將對他們大肆撻伐。”
這話真是說到尋常人的心坎裏去了,但在元誠看來,話裏話外的試探卻將他五髒六腑都揪在了一塊。
郡王是由陛下委任而來。他這說的任何一個字眼豈不就是間接傳入陛下的耳中?
“不、不,大可不必!”元誠錯愕,緊接著就聽見對方無奈歎氣。
賀銜對他道,“您還是沒弄清楚形勢啊,畢竟,襲擊朝廷命官茲事體大。”
元誠擺手拒絕,“一群江湖蠻夷而已,怎用得著勞煩陛下大肆撻伐?民間渣滓罷了,不值當、不值當。”
兩個詞紮入耳中,賀銜不禁皺了皺眉。
夏侯池隻是溫溫地笑了笑,不置一詞。
從叛黨一出,兗州軍政陷入忙亂,到朝廷全盤稽查整飭,便是探查朝廷至邊關的運作肌理的最佳契機。
朝中政令下達後地方令行禁止,其間又經過了多久的遲滯,到底是成功暴露出了不少居於中央權力庇護下的蠹蟲。
賀銜看得洞若觀火,但他可沒那閑情去幫賀帝揀毛病。
方才那些話,是賀銜抱著應時而變的想法試探一二,沒承想這老官語態瑟縮,生怕引起朝中恐慌,竟還想憑一己之力將事端化小。
賀銜眉眼間流露的失望不加掩飾——高看了,做人怎能如此愚鈍。
夏侯池退步離開,小廝還未闔攏門,便有斷斷續續的輕咳聲從屋內傳來,間隙很短卻促,不似這個季節應該會犯的小病。
夏侯池知道,這是一種慢性毒將要發作的前兆。
西京布政使推舉衛迎錚上任,這是朝中第一個明確的應對之舉。當西京來使中的兩位重要人物因叛黨的謀害突然毒發猝死在了天子腳下,震懾力將能達到翻倍的效果,雖然免不了有人會在背地裏做好善後處理,但這一事端卻很難再被掩蓋。
誠然,早在啟程之時,西京的來使已經在客棧裏中了毒,慢性發作的葫蔓藤毒。
而憑著種種跡象與動機的指摘終於暴露在朝廷視野之中的“兗州叛黨”,自然首當其衝成為了下毒的始作俑者,這是他們在成功刺殺關將的下馬威之後第二次正中國威之靶心,把對朝廷的挑釁正式擺在明麵上。
人對遙遠未知的隱患總是充滿了恐懼與猜忌,更何況是一個隨時能伺機而動的隱患。金鑾殿上的那位亦不能免俗。
雖說如果有親曆者親自舉證,對朝廷的牽動將會更加有力,但既然這位大人仍打算保持緘默,那麽,還留著做什麽呢。
夏侯池看向屏風外的花瓶。
非但毫無美感,說它是擺設也是折辱了擺設。
蠻夷,渣滓?
他隻笑,他們那些銳利的精衛啊,非但接了那般不趁手的活計,能嚇不能殺,臨了還要被扣上這般難看的帽子,當真詼諧。
有暗衛隱沒,奔襲夜色而來。
一位做小廝打扮的男子進堂中,看見夏侯池正提筆為紙扇上的丹頂鶴描上金砂。
侍衛剛才從探子那得報,衛迎錚作為他們關注的對象,就在前一刻公然點了女子作陪。雖說他們對衛迎錚的德行早就有所知曉,但今晚事關重大,他不敢耽擱,如實把消息告訴了眼前這個男人。
“正是之前按您的要求,發配給榆錢的那位姑娘。若屬下沒記錯,是姓……。”做小廝打扮的男子頓了頓,默讀了個宋字。
裝扮成小廝的男子實則是侍衛,侍衛不會不記得,身為舊部精衛之一的榆錢非但失手於一個公卿之女,最後還整丟了自己的性命。
而在他們奪殺名單上走了一遭的公卿之女,正是姓宋。
“榆錢,行七那位?”夏侯池問。見侍衛默認,他溫和地笑了笑,當然記得那位公卿之女是誰。
“他要吟風誦月我還能去攔著?”
口氣好似玩笑,但侍衛卻惶惶嚴肅起來,因為他心知,沒有額外的指示那便是默許。
雖說風月不風月與他們無關,更何況偷窺這種癖好。但是,一向做事留一線的公子方才如此淡然,那麽,那個女娥肯定沒救了。
在所有暗衛看來,那宋女不過是僥幸逃得一命罷了,若是死在了衛迎錚手中最好,也省得再髒了他們一把刀,礙著公子的眼。
正廳的熱鬧早已引來不少閑客的打聽,正巧就有路過的客人談論,發話的人還不忘捏了一把汗——
“我老宅就是西京那邊的,你曉不曉得,衛家那位公子在咱西京的時候,也不是沒折騰過性子強的。那女娥攤上這麽個人,隻怕消受不起啊。”
侍衛突然怔住,話音入耳才突然想起衛迎錚做過的那些破事兒,愣他是個男人也不由得身子一僵。他下意識瞟向一旁,隻見夏侯池麵不改色,沒有理會繼續著筆下的描摩,讓人本能地覺得他根本沒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