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湊數
幾近未時,城隍內南來北往的行客構成一派壯景,廊橋上的燈盞與明月相當,換新了一輪又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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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兄!”
一聲清亮爽朗的呼喚如破空般傳送而來。聽見有人喚他,走在前麵的男人眉峰半挑——避實就虛推偏那隻將要踹向他小腹的腳,憑一個四兩撥千斤輕鬆化解襲擊,同時,喊出了那人的全名——
“朱暢。”
語調平直帶有一絲不加掩飾的倦燥。
回身看向那個險些跌了一跤的人時,他轉而牽唇一笑,“嫌腿長,就砍了。”
一旁的蕭策這才從那來不及看清的一刹那互搏中回過神,見那位公子臉色不好,寬慰道,“朱公子,想我家世子了便直說,不必動手動腳。”
這古怪的話讓周緒呈不禁眼皮一跳,他乜斜了他一眼,“蕭策,叫掌事的去招待他。”
“世子爺這是怎麽了,生怕我擾了他似的。我可是做了不少心理鬥爭才舍得回京,結果,就這?”朱暢問道,見蕭策拿鷹眼瞪他,便幹脆不再廢話,喜滋滋地尋人去了……
彼時,鬆鶴堂的熱絡氣息才達到了最盛。
除了赴約有提前約好的廂房供人**商討,四處遊走的閑適之人、來客大多休憩在正廳內。
雖說這裏的眉眼官司還是有不少人窺見,不過,雜七雜八的趣聞軼事才是更招人興趣。
距離寬大的白瓷台麵三尺處,便有男子們聚在一起侃侃而談。例如,梁州扈城裏有人做成了一樁高價買賣,在城中接連擺了十六日流水席,府門外的乞兒都快被他養肥了。
又有在談論什麽柳州的漕商,近日從胡人手中賺得了一批獸金碳,品質稀有,打算提前進貢入京。
衛迎錚姑且是過過耳朵罷了,他嗤了一聲,勾起一隻腳懶得搭理,隨手在案上的碟子裏握了一把實在的。
旁人說得有多快,他的瓜子皮就吐得有多快。
與此同時,正廳內不妨有人注意到,一個剛才還未見到的男人入座在了不遠處的案席上。隻能看見陸續有人帶著一臉恭親的笑容上前抱拳見禮,聽不清說的什麽。
男人起初麵色平靜,隨著圍坐之人越來越多,那人好似是聽了什麽趣事,忽然徐徐笑了起來,但即便這樣也掩飾不住他周身的矜傲。
年紀偏大的男人見身邊幾人一臉專注且疑惑的神情,解釋道,“暫不談國公這一爵位,端平郡周家,本就是積代簪纓的世家。”
外地人不識得大理寺卿,適才談話時,諸人就見識到了這位先生犀利的言辭與自視甚高的才情。此刻,連他也能說出這話,眾人便不由得對那位周姓的公子高看一眼。
衛迎錚咂摸咂摸嘴,零嘴吃得不盡興,他也沒有龍陽的癖好,“嘖,不得勁。”
一台台鼙鼓在侍者們井然有序的排場中被架上。
漸漸地,座上賓客互相推肩提醒,滿廳的談論聲不約而同消寂下來。
不同以往的是,這次舞姬們一出場卻叫人難以辨識,隻因為她們皆掛著簡約的流蘇麵紗,叫眾人一時間都不知道看哪個才好。
麵紗下麵墜著翡翠粒,碧澤很淺,水色幾近透明,走起路來珠璣輕輕相撞,紛亂靈妙。
走在排頭的往往最是璀璨奪目,作為一首曲子的關鍵演繹者,所有目光都會匯聚在她們舞姬的身上。
撥弄樂器的次之,至於鼓手……盡管不用佩戴麵紗,但無人留意。
對於後麵的宋知熹來說,說是充數那便不會有假。
作為鼓手之一,她也不急,輕輕巧巧將縐料的披帛在手臂上纏繞一圈,不過,臨場時卻還是被這場麵驚到了。
在鬆鶴堂兜兜轉轉那麽久,她自然知道,這台坪有大有小,數量眾多,每隔一廊便設了一個。但她沒料到,正廳會如此氣派,也斷然不知道,一場藝曲而已竟有這麽多人觀瞻。
整個人都不由得繃緊了神經,這一緊張,某些知覺就被無限放大。
那盤零嘴就擺在客人的案席上,她幾乎是眼神粘著它走過去的。
宋知熹艱難地別過眼去,跟上險些就被她拉長的隊伍,緊接著一個想法也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
午時才吃的溏心蛋,這許久不見,竟甚是想念。
那眉眼間的喟歎,讓眼見之人皺眉也不足為奇。
帶有回響的音點在廳內一陣陣流轉開來,像是泛起瀲灩的水波卻又帶著俏皮的回轉,當舞步踩在白瓷台上,泛著瑩光半蓮花鈿也黯然失色。
隻有身懷爐火純青的技藝,才能將每個連貫的起承轉合拿捏得如此得心應手,每個動作都經得起細細推敲。
她想,在那些天生對音律敏感之人的眼中,看到的會是個怎樣不一樣的世界?
在對麵的鼓手姐妹們專心等待旋律過渡之,她的後腦卻突然在冒冷汗。
高立的眉骨、端聳的鼻梁……男人仰麵閉目小憩之時,嘴唇呈現出自然弧度。那唇瓣的櫻紅甚是奪目,簡直誘人墮落。
醫術上注釋:罌粟,誘且毒。
被細細打量的男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大自在。直覺使然,他認定那道賴在自己身上的注視並非來自於周邊某個坐席,而是……不容細想,他嫌惡地皺了皺眉。
如今鬆鶴堂的女人都一個德性了麽。
她望著那雙半閉的眼睛,不知道這位到底是在假寐還是真睡了過去,眼皮上似乎發生細微的動靜。
她沒有看清,於是眯起了眼想要細究,但就在那一刻——
猛然間的對視讓她泛起從頭到腳的酥涼,搭在鼓側的手不受控製地滑了下去,鼓沿與鐲子相碰發出細小的磕嗒聲,叫她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還好,聲音極小不至於引起旁人注意,沒有壞事兒。
她撇開眼淡淡望向舞台,開始一心專注自己的事業。
她哪裏沒瞧見,那道眼神一落在她臉上,他便吊了眉尾繃著臉,巴不得把那嚴肅畫在臉上嚇死她不是?
周緒呈現在有些氣短,臉色明顯暗了下去。他方才故作猝不及防順著來源遞去一眼,抓包的結果卻在意料之外。
還真是你啊,宋知熹。
怎麽,到這兒樂善好施來了?
舞台上的腳步旋踵落地——
一落地,一鼓點,落地——刹那鼓點。視覺與聽覺分毫不差的重疊幾乎動人心魄的觀感。
隻以特製的釧鐲輕磕鼓膜邊沿,聲響便會短促且幹練許多,在手沒沾到鼓麵前,她還未深知其中奧妙,此刻她才發現很多樂曲,加上鼓點聲才能直扣心扉。
它就像一種矛盾,在平常的生活中給出響亮的一擊,還原出其本該有的激蕩,進而攀升升華。
雖隻是鼓手,但絕不隻是添景這般簡單,鼓點很關鍵,就像是突然的一聲嗩呐,不出則已,一出則是迸發的象征。
鼓聲終了,音色陡轉戲腔呼之欲出,活潑曼妙的撩撥之意。
“這彎轉的,突然閃到了我的腰。”
台下的人隨口一句調侃幽默橫生,一時間偌大的廳堂內賓客盡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