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跟蹤
先不說貴不貴客,像鬆鶴堂這種開門做生意的,隻要是能在亮出腰牌後允進來,哪管是小公子還是大官爺,侍者們都得盡心伺候著。
雖然不同於青樓楚館內紙醉金迷的風氣,但隻要是在勢利的地方,對身份隻會更加敏感。伺候人的丫頭們如若被人盯上了,便也隻有任人拿捏的份兒,堪堪服個軟。
這是眾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鑒於來者非富即貴,不乏也有兩廂情願的。按照堂內教習姑姑竇姨的話來說,就是——
“一場露水姻緣罷了,也翻不起多大的風浪,可別稀罕自己過了頭,跟他們耍那強性子。”
是以,這個男人會對她的不理睬而心生惱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照這樣僵持下去,保不齊還會對她發難,所以方才她那句“舞姬”,也隻是自己按照推測,成心賭一把罷了。
舞姬的身份不一般,先不說能單憑軟轎進出,光是有資格能讓貴客們等著,就可見其地位不能和普通的侍女相比。
談不上玄機,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理。
這廂,衛迎錚被她的回答噎得一滯,不多時卻突然笑了起來,這麽一笑,原本端得筆直的肩驟然征忪。
在清亮中裹挾了幾分濁色的笑聲裏,她那渾渾噩噩的心境陡然清醒了大半。察覺他態度有些鬆動,宋知熹一刻也不耽擱地扭頭就要離開。
踩下的步履雖是不緊不慢,幾乎挑不出錯處,輕輕悄悄卻還是留下幾分佯裝的惴惴不安,沒逃過那人雙目精銳的捕捉。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拐過身,繞過了那盞明黃色的裟羅燈。一抹黑黢黢的人影在身後拉近了些,幾乎就要漸漸與她的腳後跟重疊,她的心撲騰一跳,料想自己那番話定是被他懷疑了。
這般境地她還能找誰相助?又到底信得過誰?
這般追思下去,眼前便不由得浮現出兩人那幕溫存的場景。
她赧然一笑。
想什麽呢,自己堪堪找過去反而是沒事找事。
她緩緩吸氣,盡力向四周分散著注意,餘光仿佛是瞥見了什麽。她狠心一咬牙,伸手攬過拐角的柱子再借力一推,朝著側方寬敞熱鬧的廊道趨步走去。
也罷,讓他徹底信了才好。
在女子側身奔走之時,一雙皂靴緩緩跟來。衛迎錚沒有錯過,那隻鹿定睛之時,雙眸煥發出的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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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寶閣是東西兩通的大隔房,巨大的槅扇橫貫於門後三步之外,不僅騰出一塊自留地,還隔絕了外麵投來的視線。
隻是裏頭,時不時透出來的嗔辯貌似仍舊沒有收斂。
“瞧,這還沒討到名分呢,就急催催地擺起架子了。”不知是人群裏的誰又抱怨了一句,隻是這次非但沒有人幫腔,回話的還是個半大不小的丫頭。
“連竇姨都沒說話,親自去外頭等她消息去了,小娘子還在這兒碎嘴什麽。”
小丫頭垂手站在一邊,口中的辯駁卻還不停休。她昂著腦袋,略顯生澀地道:“若當真嫉妒,在心裏念一念便作罷,可莫要擺在台麵上來嚼舌頭。掉價不說,反而還叫人看了笑話。”
被議論的正主兒,也就是被“嫉妒”的女人嬰姬,隻是嬰姬不在場,要不然也不會有人敢當麵議論。
嬰姬被竇姨看重,在場人誰能不豔羨?這不說還好,一說,就把眾女子心裏的七七八八說了個差不離,眾女下意識就把自己也代入話題。
這般指桑罵槐的話,把所有人得罪了個遍,至於那位嬰姬,捧沒捧成,反而叫大家都對她心生了膈應。
“哪兒來的規矩!”那位被駁了話的舞姬難堪不已,擰起眉頭就要斥責,見身邊的姐妹示意,她才看向了對麵,恍然間又滿臉堆笑,道,“傅娘子你看她~”
隻見那位傅娘子停下了手中搖著的蒲扇,扇沿順勢抵住鼻尖,嗔怪似地喚住小丫頭,“盞兒,休要頂撞。”
眾人唏噓:傅娘子終於表態了。
“是——”
那個名喚盞兒小丫頭撇了撇嘴,這才退守回到自家娘子身旁。隻是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在丫頭稚嫩的臉上一晃而過,叫近處的幾個女子驚得挑了挑眼皮。
幾人又掠過眼去權當沒瞧見。
原來是授了主子的意,怪不得膽子這麽大。
這時,有人抻著脖子向外張望,“我們這番在裏麵說話,外頭應該不能聽見的吧……”
話音剛落,房間裏頓時鴉雀無聲。
這些丫頭片子雖然都不是善茬,不過到底沒人敢當著竇姨的麵作弄這些。
猶記得剛入鬆鶴堂時,聽說最初隻是試身,那牛毛般細的銀針刺在肌膚裏,端是為了看她們的敏感程度,還有威嚇她們用藏紅花擦洗身子……雖然沒輪到她們這些舞姬親身經曆,但是,但凡在鬆鶴堂裏資曆深一些,也見過活生生的例子。
再是受人追捧,她們這日子能過得有多滋潤,還不是竇姨一句話的事。
“怎麽還有一個遲到的?!”
這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外頭傳來,本來也不要緊,結果順著方才摻雜著情緒的回憶想去,竟嚇得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規矩呢?瞧這一個個的。”竇姨道,手上卻開始拉扯。
當槅扇上綽綽的人影開始向內移動,所有目光最後聚集在一個女孩子身上。
宋知熹訥訥地張了張口,又趕忙收回她猝不及防的姿態,手指穿梭跳躍,規矩地整理著裙邊的禁步。
她本來算計好了,待走到房門口,便要趕緊藏起來。她敢這麽做,也是料定那個男人不會再跟進去。
沒承想,轉眼就見到一個婆子擰著眉毛看她。那婆子也不廢話,直接上來揪了她的袖擺,隻是眨眼的功夫就把她拉進了屋裏。
來不及解釋什麽,她隱惻惻地朝門口瞥去,依稀可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被阻隔在外。
她承認,人不可怕,隻是這種被人緊隨的感覺,回想起來難免還有些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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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外。
“小丫頭性子嬌憨,怕是不懂這裏頭的人情世故。”
竇姨說這話的時候,不忘揣摩眼前男人的表情,西京使大人是被她親自接待過的,這位公子她當然也識得。
不過此刻他會出現在這裏,著實出乎她的意料。
……
宋知熹這廂正思忖著該如何自圓其說,甫一抬頭,映入眼簾的就是另外一副陌生的麵孔。
女人儀態雍傲,端看麵目應該比她的菁娘還要年長幾分,聽見有姑娘喚了聲“竇姨”,她才曉得這位便是鬆鶴堂裏能做主的。
宋知熹再次挑眼望向門口,果不其然,那人真的是不見了蹤影。
竇姨吊起眼尾,這丫頭的小動作舉止大方且毫不避諱,表露得再直白不過了,明顯是忌憚著什麽。
竇姨淡淡笑了笑,踱步到了她的跟前。
見人麵容姣好,竇姨下意識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才發現那兩彎淺眉更是富有神韻,琢磨起方才那人的兩句交代話,她笑道,“跟竇姨我置氣?”
“這……”宋知熹啞然失笑,自己既不是舞姬也不是侍女,自然是沒有任何理由賴在這兒,但如今頂著一個假冒的身份,還是更擔心被拆穿,於是恭敬地上前道,“今日承了您的情。”
見到她腰側的“鬆”字號腰牌,竇姨道,“連太傅見了都要給三分薄麵的人,你還有膽給他下臉子?”
一句話讓屋裏的姑娘們一頭霧水。
宋知熹心下一緊,她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到了嘴邊的奉承話打了個轉兒,靦腆道,“婢子拘儒,實在怕事。”語氣澀澀,一時間竟惹來不少奚落與揶揄的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掃了個遍。
宋知熹哪管她們的揶揄,雙手已然扶上竇姨的小臂,央著她搖搖頭。
見人這般模樣,竇姨麵上一鬆,“死丫頭,你倒是會先示弱。”
宋知熹眉心一跳,手上的力道下意識收緊了些,竇姨隻當她是被嚇著了,不作多想,大手一揮屏退了一眾姑娘。
宋知熹應了聲是,便唯唯諾諾地跟著她們退下,一路上穿過多寶閣內的不少暖閣,其間姑娘們陸續有了去處。
見到不斷有侍女端著澡豆往裏邊走,宋知熹微微窘迫,心中料想:前邊該是去沐浴了。
她當然說什麽也不會跟過去,尋到機會,便轉而跟著另外一群舞姬邁入西側。
這一走啊她心中著實忐忑。剛踏進西閣,她仔細一看,好在這兒隻是添妝傅粉之處,眼見走在先前的姑娘們都紛紛尋了妝台坐下,她交疊在小腹前的雙手更規矩了幾分。
扮作一個僅是打雜的普通婢女,平平無奇也不惹人生疑。
清脆的珠翠碰撞聲不絕於耳,非但不雜亂反而更顯得閣內沉靜,她昂起腦袋放鬆下來,一步接著一步走了過去。
真是應了那句“一步一荒唐”,想著自己險些就在魔怔的道路上狂奔,她心定。
這廂回府之後,她或許該放下什麽不該有的念想了。
連自己的過往都不能擁有的人,還配奢望什麽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