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夏侯玨
赤豆糕上拋灑了應季的桂花,她咬上半口,赤色的蒸粉不沾牙,口感綿密也容易出沙。拾幾顆焦香的紅皮花生扔在桃江擂茶裏拌著,糊狀的小吃便是果腹的上乘之品,用於填飽肚子再好不過。
二人姑且用著點心吃,此時一道聲音在走廊上響起。
“夏侯姑娘,天字號房昨個兒已經按要求給您備好,您這邊請。”
一前一後兩種風格迥異的腳步聲愈發近了,寶福樓內,就算是暖閣也一貫不閉門,宋知熹倏地抄起桌上那把折扇甩開遮住側臉,秦十八眉峰稍稍蹙起,回頭看向門口。
侍者幾步走過後,蹁躚的裙擺首先在視線中掠過,綬帶束腰不盈一握,耳畔青絲邊綴掛的明月璫撲閃,女子不經意向路過的廂房內投去視線,和同時轉頭的男人視線相撞。
無形的碰觸意外有些微妙,夏侯玨下意識別開了眼。
轉瞬路過而去。
“刷拉”一聲手腕一轉折扇合上,宋知熹規規矩矩地把折扇的褶皺壓平,一臉諂媚地推到了秦十八的手邊。
“你心虛什麽,我就這麽見不得人?”秦十八睨了一眼,尾音斜斜上揚,“實在不像話啊。”
宋知眼睫一顫,這人說起話來怎麽和胖蕉那股歪氣愈發像了?這隔著百裏千裏的還能隔空傳染不成?
她換個姿勢把手肘壓在桌沿,“怎麽會呢,是我見不得人。”
“這姑娘你也認得?”秦十八笑著向後靠去,道,“夏侯家年紀最小的嫡女。方才聽說是天字號房,那應該也是約了人的。”
白玉冠利落地高束,一個男人目不斜視轉瞬路過。
宋知熹本來就是對門而坐,那人的行跡明晃晃從眼前擦過,對座之人不停張動的嘴唇在眼前慢慢變成無聲的剪影,沒留意秦十八後麵到底說了什麽,她沉吟片刻,喃喃張口念出一個名字。
“賀銜。”
“誒你怎麽知道?”秦十八頓了一頓,隨即不動聲色地朝門外瞥了一眼,了然道,“說起來還頗有淵源,夏侯家是兗州大族,家主夏侯騫擔任簽判僉事,協助郡政總管文牘,因接到升遷昭令擢升入京。”
他又道,“衡川郡王去過兗州監察治水,瓊林宴那日才恰巧歸京,這些,當日的賓客都是知道的。”
宋知熹抬頭,微微訝異,這些淵源她確實不曾聽過。
秦十八表示,郡王對夏侯家應該有所耳聞,更可能早已有了接觸與來往,那麽夏侯姑娘與郡王相約而見,也在理。
“你這麽想便有些促狹了,女子與男子相約見,誰說必須早先相識?”宋知熹左右擺動食指,誠摯地搖頭“兩個人隻要看對了眼,橋洞下也是能見的。”
“啊呀,你這見解……”秦十八哭笑不得,“也在理。”
說起從兗州治水回來那日,衡川郡王於千裏迢迢歸京的當日便入了瓊林宴,應該不曾歇息。日程壓得這般緊,顯然是有什麽要緊事,或是要見什麽人。
她不曾關注他那幾日的行徑,宴會中隻與他見過兩次,其一是出於小皇子賀錦。
其二,隻是閑暇尋樂之時一杯潑濺的茶水罷了。
宋知熹自顧自地搖搖頭,說到底她還是秉持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
“罷了,皇親貴戚之心我等平民惶惶不可揣測。”
……
高亢的穿透力在不遠處乍然上揚,一批隊伍幾個時辰前就從水路下船而來,此刻正式從瞭望台下步入,漆黑的棺槨由八卒抬舉,一捧白花捆綁似攀附,蒼白得刺眼。
作為民間器樂,嗩呐已然從戲曲的伴奏唱腔、吹奏過場曲牌中抽離出來。
嗩呐一響,或大喜或大悲。
這麽張揚的陣仗,便是杜都尉棺槨歸朝,陛下詔憐厚葬!
“杜都尉公位殉國!皇天後土,實所共鑒!”
反太子一黨已經暗潮湧動,宮中以奸細刺殺混淆視聽,自然有人領會聖意,把杜都尉之死完美了結。在天子腳下這般造勢雖然有些逾越,但百姓向來愛戴從軍守關的武將。
是以民心所向,何罪之有。
長街上嗩呐聲沸反盈天,宋知熹步行回到宋府,便看到一個丫鬟紅著眼眶前來稟告。
“姑娘您快去救場呀,方才杜姑娘披麻戴孝到您院子裏掛白花,還氣急敗壞地大鬧一通,婢子們好不容易把她扯回了聽雪院,她壓根不聽勸,摔著東西攔都攔不住!”
丫鬟捂著左眼,瞧著十分委屈,險些哭了出來,“都是姑娘家,還從未見過像這樣的蠻子。”
“不至於啊,她母親杜蘇氏呢?!”宋知熹疑問道。
“聽說是今個兒杜老爺棺槨要抬回杜府,杜家的杜老夫人也從夏平郡趕了回來,一大早搬出他們杜家的規矩來我們府上要人,站在咱們宋府外扯著嗓子宣讀‘未得放妻書,正妻室不得出府更不得改嫁。’一點麵子也沒留,那叫一個壯舉啊,那杜蘇氏羞得臉紅脖子粗,已經回杜府操持喪禮服喪了。”
“杜家現在還忙得一團亂,杜姑娘便先被留在了咱府裏,已經開始簪白花兒了,可見明日才會離開。”
……
宋知熹火急火燎地趕去,跨過院門的扶堤,隻見殘破的籃子被棄置在地上,白花稀稀淩淩地灑開,她還沒來得及叫停便突然被一隻有力的手發狠地掐住了喉嚨。
杜念兒尖聲質問“你、你怎麽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殿下向來謹慎戒備,你與他那晚究竟是做了什麽他為什麽沒懲戒你!”
宋知熹反手劈開大嗆了幾聲,嗆得眼淚都掉了出來,氣惱罵到,“嘿!你做什麽呀!”
“為什麽非但淩七妙還能像沒事人一樣做著她的太子妃大夢,連你也沒事!”隻見那女子非但沒被驚嚇反而喊得愈發尖利,“而我卻要經曆這些喪親之苦!”
說是喪親之苦,但苦的怕的究竟是什麽,杜念兒心裏一清二楚。
守孝三年不得嫁娶,這要她如何是好?曾經的情意再濃蜜,但凡是皇家子弟,新鮮的女人就像流水一樣往懷裏湊,年慕少艾的情意與過往哪抵得過近身的癡纏勸誘加讒言蠱惑!
三年不長,但對於男人來說卻足夠時移世易!
她又怎麽抓住少年郎的心!
到時候她服喪期滿再去尋他,怕是那人側妃都娶了七八個了呀!
女子謾罵的氣勢漸漸被哭意浸染,“時不待我,怎甘心怎甘心!”
杜念兒已經臆想過宋知熹與賀韻的種種可能,此刻女主人公就站在眼前,她膚白賽雪,因著急趕來氣血上湧,臉上還浮現了粉色的紅暈,那副清麗的皮囊叫杜念兒簡直越看越恨,便像要拿人泄氣一般往人身上狠狠撲去!
“你發什麽瘋?受了什麽刺激不是?”
“喂!”
宋知熹被人箍著接連在地上滾了兩圈,顯然是被這女人驚嚇到了,誰知人一旦崩潰激發出的力量竟然如此驚人,她剛要把人劈暈,杜念兒已經不要命地朝她的頭發抓去。
婆子驚呼使喚著丫鬟上前相助,“啊呀!釵飾什麽的最要命啦,當心劃拉著咱熹姐兒!”
宋知熹已經朝人臉上呼了一巴掌。
“你給我仔細聽著!你想要什麽便憑自己去爭取,辦法總比困難多,你現在在這拿無關的人泄憤又算得了什麽?!”
“杜念兒!”
名字被清亮地喊出,宋知熹把人喊回了神。
“還愣著做什麽,她魘著了,快把她給我摁住啦!”宋知熹說完趕緊推開人起身,丫鬟一擁而上,胡亂朝她身上拍灰。
透過人擠人的夾縫看見杜念兒隻是壓抑地哭了,她便也跟著胡亂拍了拍袖子,裝作不經意一般吩咐聽雪院的下人道,“約摸就是急了眼,讓她一個人安靜呆會兒就好。”
回閨院的路上。
“她不僅把府裏弄得這般晦氣竟然還對大小姐如此不敬,這怎麽成?!”一個一等丫鬟從未沒見過這番場景與這般胡鬧的客人,顯然氣極了,便粗聲說話,待意識到自己逾越了,立馬垂頭聽罰。
宋知熹斂眸,“害,震懾的威嚴與規矩確實要有,但眼下這般情形……都身為女子,尚且不易,這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寬容些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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