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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仙岐

  “大膽狂徒!竟敢驚擾我家姑娘的馬車!也不怕削了腦袋!”


  “京官奉令,何人占道!”


  宋知熹眼前一黑,隻依稀聽見兩句對話,就徹徹底底暈死了過去。


  ……


  繁光在地平線轟然迸發,刹那間萬籟俱寂,星河璀璨,乍明乍現。


  記憶打開了小小的缺口,像是走馬戲一般,還原出一番番曾經的片段與場景。


  仿佛有什麽,已經不一樣了。


  她的眼前豁然開朗。


  庭院內。


  “呔!惡通天,你哪裏跑!咯咯咯……!”半大不小的奶娃娃屁顛屁顛地追著幾個調皮的小侍跑,惹得其他院的丫頭們都紛紛互相扒拉著,擠在院門口偷笑……


  她合眼,再睜眼,便又是另一番光景。


  “好囡囡,快到祖母懷裏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向她張開雙手,祖母綠的扳指在拇指上熠熠生輝。


  宋知熹下意識邁近步子,欲言又止,卻被人搶了先。


  一個女娃跑過來跳進了老婦的懷中,女娃咧著嘴咯咯笑,眉眼舒展開。


  宋知熹呼吸一滯!

  這分明是……我……我……?!!

  對啊,沒錯。


  祝明宴!

  一個聲音在靈魂裏呐喊。


  “這不才是你嗎?祝明宴。”


  ……


  似是想明白了什麽,宋知熹的身子微微打顫,盡管心亂如麻,卻還打算繼續。


  她強迫自己安定下來,重新睜眼。


  溫香閨中。


  阿宴隻是用雙指輕觸阿姐的指尖,阿姐便回神瞪了她一眼,“我來是找你研究這本洗冤錄的,怎的就被你帶偏,在這裏陪你罰練了呢。”


  阿宴斜眼一笑,“偏不如你意。”


  阿姐哪裏能忍受這般挑釁,揪著貓脖子甩開懷裏的貓,就與往常一樣打算去擰了她的皮肉。


  阿宴氣極了,翹起三指起落相搭,準備起勢卻忙不迭被阿姐率先擰了皮肉,“嘶~哎、你!”。


  這手法與力道還真是半點不留情!


  鬥法?還鬥什麽法?哪裏有直接上手來得解氣?!阿宴不逞多讓,直接去扯了她姐的衣裳向她身前撓去。


  “女流氓!反了你了!你是要跟你姐開撕了不成!”


  ……


  “娘親!”兩個女娃跌跌撞撞奔向母親,其中就數阿宴最快,隻是一蹦到母親懷裏,她便立馬變得乖順,和此時正急得長牙舞爪的阿姐相比,她儼然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榜樣。


  “好囡囝,爹娘造。”阿宴眨了眨眸子。


  “娘~二妹妹她又耍我!”


  “阿宴,你個皮猴兒,阿川是你的長姐,你又鬧哪樣?”


  娘親溫存的聲音在她的耳畔如春風一般柔柔拂過,卻讓她怔了好一瞬,呆呆地望著娘親扇動的嘴唇,後麵說了什麽她再也沒聽清。


  可笑的是,小小年紀,她竟時不時地失眠了。


  ……


  許是幼年時的恣意,成了她懂事後的弊病。


  長輩們常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小孩子能有什麽天大的過錯?”這麽看來,所謂的“稚子無罪”,終究隻是刻板的標榜。


  可為何在人們的潛意識裏,年紀小的便一定是胡鬧的那一個?

  她不明白。


  這次不用眨眼了,她已經不由得想起那個令她震撼的日子,那大概是她生平第一次,重新審視自己。


  孤立無援的慌亂曾經直擊心扉,痛楚刺激麻痹的神經,讓她的認知全部有所改觀。


  晉康十三年,春。


  仙岐山地界,仙岐門,薄霧輕擁。


  抄手遊廊裏,一隊婢女亦步亦趨,倉促而井然有序地跟著。走在最前端的女孩稍稍放緩了腳步,緊隨其後的侍女輕巧地鬆了一口氣。


  “吩咐下去,不管有什麽事情,都不準來擾了我。”


  奶黃色的紗複疊泡裙因女子突然轉身的動作蕩漾開來。


  幾步過後像是又想到了什麽要緊事,她便再次停了下來,含笑的眸光閃了閃,“除非,走水。”


  待近了閣房,兩排排頭的侍女慢下腳步,轉身而立。緊隨其後的侍女則依次往兩邊帶開,有命在身的便去往了其他院閣聽候差遣。


  一番流程下來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嗬成,有序中也平添了幾分意趣。


  “嗬,方才我與祖母說的是休息可不是修習來著,且由她們聽岔了去。”


  “容我再貪個懶,睡它個地老天荒。”


  祝明宴徑直走向裏間,笑意在嘴角毫無收斂地彌散開。


  在走著的同時,她雙手熟稔地撚下頭上的釵飾,右腳停頓後以足尖為圓心繞身一轉,接著出手甩開袖擺,兩支鑲絨的釵便直勾勾地射紮在了妝台前的百納奩上,整齊又完美。


  她小跑入裏,沒有半點在外頭的矜持可言。待褪了鞋,解下罩衫,她唰拉一聲掀起被子便鑽上了軟榻,窸窣了一會兒後調整完最佳睡姿,閣房裏才終於靜了。


  曇枝站在庭廊外,聽到動靜便習慣性地走到閣台的側窗邊,揮手掃開兩隻正膩歪著的喜鵲兒,翹著嘴嘟囔道“莫擾了我家姑娘的瞌睡。”


  幾個等領新茶的丫頭們在一旁侯著,聽完話忍不住嘿嘿地笑。


  夕陽西斜,殘陽燒的火紅。


  屋外有稀碎的哄鬧聲起伏,冷不丁地吵醒了她,祝明宴蹙眉疑惑。


  難道真走水了不成?


  這種吵鬧可不像她院裏一貫的作風,她閉著眼正猶豫要不要再賴一會兒,就聽門外略顯焦慮的催促“二姑娘,正堂上來喊人了,緩不得呀。


  “老夫人和老爺叫您過去呢,長老們也都已經到了。”


  正堂院內,長輩竟是一個不落都到齊了。


  祝明宴剛要上前見禮,就突然被幾個護法摁住肩膀,給她來了一腳踹得她立刻跪下。


  待她抬頭才看清,爹娘叔伯等人都同樣注視著她,卻是神情漠然。


  她腦子頓時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就連她的長姐阿川也被這陣仗嚇得臉色發白,幾個年紀更小的哥兒更是驚出了聲來。


  她身形一抖,強顏歡笑地張了張嘴,道“爹,娘,你們這是幹什麽呀?”


  一陣靜默過後,蕭老夫人率先大喝一聲“孽障,你果真不是我祝家血脈!”


  “祖母,你在說什麽呀,我是阿宴呀。”


  老夫人一個眼神都沒留給她,憤懣地對著大兒子嗬斥,“既然是仇家的孩子,虧得你忍心抱回來,你這還打算瞞我瞞到什麽時候!”老婦人提袖揩淚,“造孽啊,想當初那殺千刀的老妖人,竊我巫祝,害我仙岐運勢,如今好死賴活竟然養了他們的餘孽,老身這是所負聖恩負了天道啊!”


  “長此以往,這天下這家國以後我們可怎麽保啊。”附和的言語一聲蓋過一聲。


  “今天不給個明確的交代,祝家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老夫人推開眾人,雙手合十後開,迅速分指掐訣,心傳訣目,通幽洞微,默運虛元,目之為訣。四指揚天一甩,轟然金光頓開,符籙陣乍現,兩護法倏地退開,以迅速的步呈走法脫離陣法光暈,撚過掌上十二時辰指位。


  阿宴眼裏已經噙著淚,她知道他們這是要證明什麽,她上前幾步蹲下,向地上立著的一道有形的虛影伸手抓握,一支絳燭便成形於手中,圈圈光暈跳躍在指上,給人一種違和的柔和感。


  陣法驅動,燭滅,中孚卦第六爻,爻辭上九翰音登於天,貞凶,陣像言,孽。


  待金光轉暗,威壓直逼陣中人,祝明宴下意識結成施法姿勢,飛撚北鬥時,便須迅速撚過七星本文共七個點,各指和指掌間交結,做罷,直指上空,運出穿透力打亂了陣符上的一道筆法。


  她還沒來得及收手就被一道掌風拍得半跪在地,動彈不得。


  是的,那明明是她最熟悉最親近的人,那是她心心念念的生命的全部啊,她心悸,這種噩夢,怎麽會輪到她來體會呢?


  不管是娘親的輕昵,還是父親的護佑,她感覺自己已經看不真切了。


  祝銘掩去眼中閃過一絲憐憫,卻殘忍而決絕地看向狼狽倒地的二女兒,不怒自威,“你本不是我祝銘的親生女兒,我巫祝世家從來受命與天,為天道奉獻了太多,如今怕是要因你降下災禍。”他沒再說下去,結實的臂膀上伏著他的夫人,雖然感受到女人偷偷的啜泣,但他逐漸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正如我們所測度的,道法指示,命理天定,本就錯了血脈,再是孽兒,活著必定將亂了綱法,此女留不得!”


  二長老瞪眼,話畢,情緒波動令他猛聲咳喘。


  烏泱泱的人群裏震驚無聲,婢女、管事、婆子、護法,從一開始就旁觀著不屬於自己的場麵,未曾挪動過腳步。


  “不,不要這樣,明明昨天還好好的,我定是還在瞌睡,我定是睡糊塗了,祖母,我不偷懶了,真真地不偷懶了,你快把我喊醒好不好……”祝明宴泣不成聲,不複往日靈動嬉鬧的模樣,此刻隻剩惶恐懼怕。


  人群中一人低聲道“不好”,老夫人頓時警覺,仿佛沉下心做出了什麽決定,“霧散雲開子孫賢,你肯妥協,就是我們承蒙大德了”。


  她眼風一掃,向管事的喝道“塵埃落定,還不快把她扣押起來。”


  管事躋身向後,招呼侍衛。


  祝明宴一個激靈醒神,她曾聽說,由於祝家老祖敬天德,思山川,究人倫,頓悟自然,以巫祝為大統傳承,家族時來運轉,由衰落到中興再到興盛,門庭興旺當然一切向好,“子孫賢達”也就是必然的事情了。祖母曾親口教授她,天地之大德曰生,作為她最拿得出手的本領,德充符就是祖母教她創作的啟蒙之學,也是她習得的第一道也是最成熟的法訣。


  若是天生背負孽命,為何她還能與德相融,心心相映呢。


  她輕笑出聲,不覺釋然。


  她沒錯。


  且需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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