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過去的記憶
宿醉。
趙鈺從自家床上醒過來的時候,腦子還是懵的。他一向克己守禮,別說在外麵喝醉,就連飲酒都少有。
衣服還是昨天的,趙鈺扒拉了下頭發,走到書桌前,上麵擺放的還是昨天臨出門前看的那套古書,還是昨天翻開的那頁。
趙鈺站在跟前呆了一會兒,才合上了書。他定定的瞧著擺在書架上的硯台,忽的歎氣。
三年啊,每三年才一次的鄉試,馬上就要開始了。按理說,他應該好好準備,任何事情都不是他分心的理由,可是如果說,第一次遇見俏枝姑娘是一次意外,第二次給她字帖是擔心她的生活,那這次呢?
明明隻是街頭閑談,卻不由自主的代入她的名字,哪怕知道她想和過去也包括自己撇清關係,還是一咬牙便去了,哪怕當時的自己根本不能斷言到底是真還是假
從來隻裝著四書五經,禮樂射禦書數的他,突然就迷茫了,不知自己昨天為什麽會如此堅定的選擇去酒樓,去觸碰這份不大的希望。
昨天,當他透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俏枝的時候,那一瞬間心中升騰起來的喜悅,讓他莫名的害怕,從小到大,哪怕是父母因而去世,他都是沉穩的,或者說是冷血的,他的腦子裏似乎隻留著冰冷的書冊。
那時候奶娘死死的捂住他的耳朵,小聲的嗚咽著,抱起他在山路上飛奔。可他還是聽到了,聽到了劊子手的呼喝,聽到了人群窸窣的冷漠,聽到了父母最後的悲鳴和灑向天空的熱血。
他攥緊拳頭,把頭深深的埋進奶娘懷裏。奶娘覺得他在哭,便抱得愈緊,實際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還在空空的回響著前幾日父親教他念的《中庸》。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
莫見乎隱,莫見乎微,所以君子慎其獨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一路顛簸,一路塵土飛揚,一路心聲郎朗
父親說,中庸之道,便是調和。一要無愧本心,堅持自己的主張,持之以恒;二要端正平衡,切莫急功近利,要知法守法;三要有一技之長,在其位謀其職。
他們是這麽做的,也是這麽要求趙鈺的,可為什麽最後卻落得個如斯下場?那時候的趙鈺不明白,他隻是一遍遍的背著中庸,回憶起父親教他念書時候微微揚起的嘴角和溫和的笑顏,還有母親坐在一旁笑眯眯看著他們念書的樣子。
後來,奶娘帶他逃到了鄢陵,替他買下這間小小的院子,又把她身上一直帶著的包袱解下來,交給他。
筆墨硯台,文房四寶之三。
這是奶娘除了錢財唯一能帶出來的幾樣東西。奶娘摸著他的頭,叫他好好讀書,從今往後,她會努力供養他,讓他讀書,讓他成才,讓他不辜負老爺的期許。
她說,隻有成才了,當大官了,才能替父母平冤昭雪,才能有理可申。他跟了奶娘姓趙,從此之後,那個人人稱羨的商家小公子消失了,留在鄢陵的不過是個苦讀書的趙鈺而已。
奶娘什麽也不懂,大字也不識一個,從染坊下了工就去書坊給他挑書,經常被騙被忽悠,有一次奶娘獻寶似的捧著一本淡青色的薄冊子給他,神秘兮兮的說是書坊老板賣給她的大人情,說裏麵記錄著這屆鄉試的重點。
趙鈺哭笑不得的接過,隻看了第一頁便發現奶娘被騙了,通篇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之乎者也和酸腐小詩,可是看著奶娘希冀的眼神和疲憊的眼睛,他什麽也說不出了,隻能低下頭,輕輕的說句,會拿著這本考點好好複習。
奶娘便欣慰的笑了,如釋重負的鬆口氣,喃喃著等小少爺榜上有名,她就放心去見老爺和夫人了。
當時的趙鈺沒有揣摩人心的能力,他一向隻是個死讀書的孩子,從前有父親母親在還好,後來家族衰敗逃到鄢陵後,他就隻懂得讀書了自然也錯過了奶娘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與哀痛。
他隻是信誓旦旦的保證,說這次鄉試一定會高中,等他考學歸來,便是孝順奶娘的時候了。奶娘愣了愣,但還是說了句好。
時光匆匆,白駒過隙。鄉試的時間越來越近,奶娘沒再去染坊幫過忙,而是日日留在家中給他張羅飯食。趙鈺好奇的問過,奶娘也隻是推說鄉試要緊,他便也沒在繼續過問。
那時候他一心沉在書本裏,一心想要考取一個功名出來,因此對周圍的事情都不大關注,等他發現奶娘臥床不起的時候,已經是要啟程去考試的時候了。
怎麽喊都不應,他一下就慌了神,驚惶的跑去醫館請了郎中,一番診治下來,趙鈺才知道奶娘這些年為了供他讀書,供他買那些所謂的中榜秘籍,把自己累得虛空,在染坊上工時常常暈倒,有一次甚至摔進了染缸,然後才被染坊主辭退。
郎中說,要想治好她的病,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隻要安心的養著,用不算特名貴的藥材吊著,沒幾個月便可恢複健康,隻是不能再受苦受累,染坊那種地方是再也去不得了。
趙鈺點頭稱是,得了藥方想去抓幾帖藥回來,然後才發現家裏並沒有多少存銀,所有的銀子都耗在給他買書和供他吃喝上了。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想把硯台和筆當掉,換點銀子,卻被奶娘死死攔住,說這是老爺夫人留給他最後的念想,如果趙鈺為了治她的病當掉,那她哪怕是死了也無顏麵對老爺夫人。
無奈作罷,奶娘躺在床上,眼珠渾濁的笑,說等他考了功名,再回來也不遲,她還可以等。趙鈺點點頭,目光卻一直膠在那本所謂的中榜秘籍上,平生第一次,他對著他摯愛的親人撒了謊。
鄉試不過是三年一屆,過了今年還有後三年,可他的親人卻隻剩下奶娘一個人了。他通紅著臉,舌頭也打著結,信誓旦旦的和奶娘保證必定高中,轉眼就悄悄的拿了筆和墨去了當鋪。
抓了藥出來,趙鈺想了一路的措辭,直到回家才研究出來一套不錯的理由。回家時,奶娘又一次昏睡,怎麽都叫不醒。他提著藥包,手足無措,奶娘把他照顧的太好,這幾年從沒讓他幹過家務,更別提做飯熬藥了,又去求了郎中,才把藥煎好,順著她的嘴角灌了進去。
奶娘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鄉試剛剛結束,倒不用費勁找不去考試的理由了。放榜那日,趙鈺心知和自己無關,卻拗不過奶娘的執著,還是去看了。回來時裝成一副沮喪的樣子,實際上心跳擂鼓,耳廓發紅,生怕被拆穿。
好在奶娘那時候沒力氣研究這些,見他哭喪著一張臉回來,便知道是沒考中,憂心是不是自己的病害的趙鈺分心。趙鈺笑嘻嘻的安慰她,說三年後肯定高中,讓奶娘等著享福。
抓了許多的藥,用了很多錢,可惜郎中嘴裏說的好轉仍未出現,起初奶娘還能下地走走,到後麵隻能半倚在床上喘氣,到最後連坐起來都不能了,隻能躺在床上,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他日夜為了奶娘祈禱,期盼她明日就好轉,從床上坐起,可他日夜所期盼的奇跡並沒有發生,奶娘的病情一天天的惡化,到後來,她終日昏睡,一天隻有片刻的清醒三年的時光很快,幾乎彈指一揮間,可她最終也沒熬到第三年,沒有看到她嘔心瀝血養大的孩子中榜的情景。
遇到俏枝的時候,奶娘剛去了不到一個月,那天他去給奶娘上墳回來時腦子渾渾噩噩的想著事,這才沒留意撞到了人身上,再發現是個姑娘,而他的手還停在人家的屁股上,他整個人瞬間清醒,直接遁走回家。
回到家,他才猛然驚醒,自己在街上到底做了什麽,會對那位素不相識的姑娘造成多大的困擾他本打算回去道個歉,在拿些銀子向她道歉的,結果等到了那條街,還未打聽這位姑娘的住處,那些長舌婦人便七七八八的把這姑娘的家世抖了個底掉。
聽著俏枝夫君生病的經曆,趙鈺沒來由的便想起來自己的奶娘。奶娘生病的樣子與那位不幸被他撞到的姑娘漸漸重合,他衝回家,拿了唯一僅剩下的硯台回來,或許是為了報答未報答的恩情,或許僅僅是為了賠罪,他蹲守在路邊,把這硯台交到了俏枝手裏。
他現在還能想起來那時候俏枝驚疑不定的樣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驚訝的看著被硬塞到手裏的包袱,又圓瞪著眼睛看他;額前的碎發軟軟的貼在皮膚上他突然就想起一首詩,即便眼前的人驚愕的張著嘴與詩中描繪的並不相符: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記憶回籠,趙鈺溫和的看著眼前的硯台,似乎明白了他對俏枝的情感,或許便是從那一天便在心中生根,直到昨日才徹底萌芽,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