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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落霞亭

  那一日,任少遊在宣紙上寫下那九個字後,就將手中的毛筆丟在一邊,拿著旁邊剛未喝完的一杯酒,輕搖了搖,一口飲了下去,伴著微醺,倒在了書案上,呼呼睡去。


  魯壽沒有看見少爺喝過酒,但看到正躺著打著鼾聲的少爺就知道,少爺的酒量,也不是少爺寫的詩那般千杯不醉,他慢慢把任少遊從書案上拖到床上,歎了口氣,本來好的在客棧吃完飯就趕路,現在……唉!若是要等少爺醒了,怕是又要拖上一日了。


  書童蹲在任少遊睡的床邊,雙手枕著床沿,他像是在想許多的事:這趕路的盤纏要省著點兒花,少爺醒酒以後要不要喝碗茶,走的時候能不能讓店家少點銀子,還有萬一明下雨了要不要去買把傘……魯壽思緒萬千,這些都是雞零狗碎的事,就好像是以前村子裏隔壁張大娘的雞被哪兒來的野狗咬死了,會無緣無故怪罪到自家少爺頭上,少爺不愛管這檔子事,但魯壽卻覺得凡事都要去講個道理,張大娘明知道我們家沒養狗,卻還是要怪到我們頭上,這叫欺負人,還是那種站在自己頭上,這涉及到任家的麵子,就是大的事!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了,會去跟張大娘大吵一架,當然,雖然每次都是“刹羽而歸”,但臉上也會留下幾條抓痕,不用,這理講著講著,也就變歪了,這“刀兵相見”便免不了。


  魯壽就這樣躺在少爺的床沿邊入了夢鄉,那個夢一定是個美夢,至少他嘴角掛著的兩條哈喇子,騙不了人。


  而這一晚,拂塵村的那名少年卻怎樣也睡不安生,村長的那本書練得十分難受,心中的那團氣像是要穿透胸膛,但帶來的那種灼燒感愈發強烈。


  “阿喃,沒睡好?”院裏下棋的村長躺在木椅,一口口品著閑茶,雲淡風輕地跟著走來的少年著。


  阿喃眼圈很黑,有意沒意地伸了個懶腰,聽到村長的話,停下了腳步,還是咧了咧嘴,笑著道:“還行。”


  “還行就是不好,今先不用去五師父那兒,跟我走。”村長從木椅上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飄雪,又將放在旁邊的木桌上的木煙杆掐在手上,抽了幾口,吐出幾個混濁的雲圈。


  少年欲言又止,但還是跟著走了過去。


  村長走在前麵,阿喃跟在後麵,而村長也搭著話:“阿喃,你可曾識字讀書?”


  “字隻能認得一些,那是跟我們村裏有個大哥哥學的,他好像認識許多的字,隻要我給他挑一擔水,他就會教我一個字,我記得那一年我懂了許多字,但之後就再也沒學過了。”


  “哦?怎麽,水挑得累了?”老人饒有興致地問道。


  “不不不,”少年連了三個不字,“我是願意挑水的,但那位大哥哥已經走了,他也沒提前打個招呼,他走後的一個月,我每日都去看的,還是想著哪他會回來。”


  阿喃沒有提到之前大半年跟著大朝寺的事情,雖然在客棧拜先生和那隻書蟲,他也不知怎的無緣無故就多認識了一些字,但這些事先生告誡過,還是自己知道的為好,不用跟其他人。


  兩人一路閑聊,老人會問一些不著邊的問題,比如背上的樸刀背著累不累、為何要來學武……少年也老實回答,絲毫沒有隱瞞,不知不覺,兩人來到一湖邊,如今的氣基本是看不到什麽波光粼粼的湖麵了,有的也隻是結成一線的冰麵。


  “看那兒。”村長指了指旁邊的雕梁木樓,輕聲道。


  木樓總共有三層高,不算大,樓頂的瓦麵皆被白雪覆蓋,與這旁邊的銀裝共成一色,若不仔細看,確實看不出來,在一不知名的湖岸邊,修了一座古老木樓。


  阿喃好像並未被木樓所吸引,想到什麽就直接了什麽:“村長,這座湖叫什麽名字?”


  “南卞”村長邊邊朝著那座木樓走去。


  “南卞湖?”阿喃閉上雙眼,一直聲嘟囔著,像是要將這名字記在心裏,但當他回過神來,一睜眼看到村長在前麵紛飛的白雪中變成了一個黑點兒,趕忙收回心神,跑了過去,村長看著步子不大,但怎麽就走得這麽快?

  少年跑到村長身邊,一連大喘了幾口氣,看到停在旁邊的村長,根本沒有多餘的力氣話,又看了眼麵前的雕梁木樓,那在牌匾上用紅墨寫的那幾個大字格外醒目:

  落霞亭。


  少年看著前麵的木樓,沒有話,這是個亭子?也不太像啊,跟之前與先生到洱海岸的那些亭子完全不一樣。


  “為什麽這座樓要被叫作亭子?”阿喃撓了撓腦袋,想不通。


  “原本就是座亭子,後來你三師父搬到這兒,我就讓他重新整修了一番,我那些書堆在家裏也沒法放,就幹脆讓他把這座亭子改成木樓,不過你別看你三師父是個粗漢子,其實這心也細,你看這樓頂的雕花和門口的兩隻石獅子,都是他一錘錘鑿出來的,而為何還是要用這塊額匾,也是因為寫下這三個字的人,容不得我改。”


  “不讓改?改個名字而已,這應該……沒什麽吧?”少年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因為他也想知道隻是改個名字到底有何不妥。


  “世人的名字都有對應的命格,有些人生庸碌,這便是命數,但有些人一生下來便有散不盡的家財,這也一樣,而在這十分命數之中,名和字就占了三分,若是沒關係,那也不至於無緣無故地掏出白花花的銀子請人取名字,但這幅額匾……可貴之處不在命數,而在這寫字之人,太高。”


  “有多高?”


  “不清,但應該要比這咫尺地矮一些。”村長邊著,邊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橫在麵前,比劃了一下到底有多高,“那是半個下的氣運哪……”


  “那個人是誰?”


  “也不清楚,看這筆力,約莫有個兩百年了,若是要推演兩百年前的因果,隻怕是十個我也無能為力。”老人歎了一口氣,唏噓不已。


  氣運一,也不知道該從哪朝哪代起,據書中粗略記載:


  氣運二字,盛衰非常也。


  這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存於地間,但感知不到,就好比一個人的精氣神,精氣神越足,那這個人也會長壽,精力也會更加充沛;若是缺少了一股子精氣神,那離這無常索命,也就不遠了。


  村長將手中的燃盡的煙杆抖摟了幾下,慢慢放進懷裏,整了整被寒風吹亂的衣服,左手輕抬,伸出兩指向胸前一挑,一股無名風瞬起,木樓上的皚皚白雪全部被風吹落湖麵,岸邊剩下的就是一座實實在在的古木雕樓。


  木樓的真容也就顯露了出來,正門額匾依舊是那“落霞亭”三個字,額匾下方兩側各有一根木柱,上麵有一些刀刻斧鑿的字,筆力老道,筆鋒深淺也是恰到好處。


  “攜春風同遊,淺吟萬裏……鄉,”少年看著兩邊的門聯,從左到右順著讀過去,但一讀完便皺起了眉頭,疑惑問道:“村長,這首詩是什麽意思?”


  “少飲桂花同醉酒,登高樓,攜春風同遊,淺吟萬裏鄉。不知歸客,書生一腔閑愁,老來換得萬戶侯?”村長一邊邁著步子朝木樓裏麵走,一邊像個文壇大家那般語氣著:“南朝黃甫青的這首《素衣贈路卿》,文壇詞道,當數下第一,而這副門聯,也取自其中最深遠的一句,意思也就如字麵意思般,羈旅寒窗於寂寥處,念故鄉。”


  “不太好。”。


  “哦?如何不好?”


  “不出來,”少年落寞地看著遠方,紛揚的雪花落到了他的臉頰,他隻感覺鼻子酸酸的,但……哭不出來,這種不出來的感覺,不知道是在想那個村子裏的人,還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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