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釋懷
蘇洵記得上一次在見到老太太的時候，她雖然也是六十幾，將近七十的人了，但整個人看上去還算神采奕奕。
然而時隔多年未見，現在的老太太卻是越發變得蒼老了許多。
滿頭的銀發，眼神渾濁，那張斑駁著歲月痕跡的臉上皺紋深刻，皮膚顯得蠟黃而鬆弛……
蘇洵差點兒沒能認出來，眼前這位身子佝僂，形如枯槁的老太太，竟然真的是他的奶奶！
蘇洛霞在旁輕喊了蘇洵兩聲，見他沒有什麽反應，於是隻得自己過去將奶奶攙了起來，道：“奶奶，這麽冷的天，您怎麽也不說好好在家裏休息，還跑出來幹這些做什麽呀，萬一著涼生病了怎麽辦？”
“沒事沒事，奶奶雖然老了，但這點小活還是幹得動的。”
奶奶微微一笑，眼神又看向了蘇洵那邊，“小洵，還有那位是……青萱丫頭是吧，嗬嗬，你們別在那站著，快，快進屋裏坐吧，外麵冷。”
小洵？
這個稱呼，自從當年父母去世之後，就再沒有人這麽叫過他了。
此時忽然再次聽到，蘇洵原本的那股堅硬，竟不由變得軟化下來。
他在那頓了頓，還是走上前去，扶著奶奶的另一側，道：“走吧，先進屋再說。”
“好，好，咱們先進屋……”奶奶的眼圈登時紅了。
蘇洵扶著奶奶那隻幹瘦褶皺，布滿了老年斑的手，心中不由感歎歲月催人老，當年那位做了十幾年中學校長，自己每次見到都會隱隱有種不敢親近的奶奶，現在也不過是個風燭殘年，讓人看著不由心酸的老人罷了。
進到正屋客廳，這屋裏的裝修看著相對比較寒酸，一張破舊的沙發，中間放著一個小烤爐，對麵不遠則擺著一台二十幾寸的彩電。
“奶奶，這家裏還是沒有安裝空調啊？”蘇洛霞微微皺眉說道。
去年她來過一次，也是一個很冷的冬天，感受到整個家裏就隻有幾個小烤爐可以取暖，於是她在離開之前，曾留給大姑一筆錢，讓他們可以在家裏安裝個空調什麽的，現在看來，似乎她當初給的這筆錢並沒有用到實際上。
隻見奶奶笑了笑，道：“裝了，在樓上呢，空調和熱水器都裝得有了。隻是奶奶不習慣吹空調，也就沒讓你大姑他們裝在樓下。你們要是覺著冷，奶奶帶你們到樓上去坐吧。”
聞言，蘇洛霞也笑了一下：“不用了，就這裏也挺好的。對了奶奶，大姑她們不在家嗎？怎麽就隻有你和小俊兩個？”
“這兩天村裏有人在辦酒，你大姑他們過去幫忙去了，等會兒晚點就回來。對了，你們還沒有吃飯的吧，先在這兒坐坐，奶奶這就去給你們準備點飯菜去。”說著，奶奶就要起身。
蘇洛霞連忙把她攔住：“奶奶，您這麽多年沒見蘇洵了，還是在這坐著跟他好好聊聊，我去做飯就行了。”
譚青萱聽著也站了起來，“我來給你打個下手吧。”
蘇洛霞點點頭，二人便一起往廚房走去。
剩下蘇洵陪著奶奶，還有那個叫小俊的孩子坐在那兒，一時間都沒誰說話，氣氛相對顯得有些尷尬。
小俊坐著一張小板凳，依偎在奶奶的身旁，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時不時往蘇洵這邊偷偷瞄上幾眼，可一旦蘇洵轉眼看來，他又怯生生地連忙收回眼神，在那低著頭不說話。
這時，忽而聽到廚房那邊的蘇洛霞喊了一聲：“小俊，你快過來幫姐姐找找，這家裏的油鹽都放在哪兒的？”
小俊應了一聲，歡快地趕了過去。
蘇洵在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而聽得對麵沙發上坐著的奶奶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叫小俊，蘇俊，是……是你小叔的孩子。”
一聽這話，蘇洵的臉色登時拉了下來。
如果說，對於老家的這些親戚，他多少還能放下一些成見的話，可是對於他那個小叔蘇長盛，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會原諒的！
先不說當年他差點把蘇洵一家給坑得家破人亡的那事，就憑後來蘇洵的父母意外過世，他竟然恬不知恥跑到蘇洛霞那裏討要蘇洵父母保險賠償這一點，就已經遠遠超出了蘇洵可以忍受的底線！
蘇洵臉上神色的變化，對麵坐著的奶奶都看在眼中，她不由輕輕一歎，又道：“我知道，當年你小叔確實做過不少事情，對不起你爸媽，對不起你們家，這些奶奶沒有什麽好說的。不過，小俊雖然是你小叔的孩子，但他可跟他爸不一樣……”
奶奶一直是個比較善言的人，或許跟她曾從事過幾十年的教師工作，還擔任過江北市一所中學十幾年校長的關係吧，即便她現在年紀大了，但是說話還是那麽的不急不緩，條理清晰。
期間，蘇洵雖然幾乎沒有多少回應，但是他從奶奶的話語當中，卻還是了解到了不少他不曾知道的事情。
首先，自然是有關那個小俊的，他是蘇長盛和前妻所生的兒子。
當年蘇長盛以拉投資的名義，騙得蘇家不少親戚朋友，包括蘇洵爸媽的一大筆錢後，就拋下才剛生下一個兒子的前妻不知所蹤。
蘇長盛的前妻對此自然氣憤不已，後來更是直接把尚未斷奶的孩子丟給了老太太，自己跑回娘家去了。
直到好幾年後，蘇長盛才又忽然回來，並且在外麵不知怎麽傍上了一個很有錢的女人，回到江北又是買房，又是開店的，一時間竟又重新風光了起來。
可蘇長盛新找的那個有錢老婆性子彪悍得很，蘇長盛曾把老太太和小俊接到城裏住了一段時間，祖孫倆實在忍受不了他那個老婆每天的冷嘲熱諷，沒多久就又返回村子老家來了。
老太太鑒於當年對蘇長盛過分溺愛，從而導致他後來做下那麽多的錯事，所以在後來對小俊的教育上，她十分地上心。
總而言之，現在的小俊在老太太的培養下，也算得上是一個心地善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跟蘇長盛完全不同。
然後還有當年蘇洵一直耿耿於懷的，老太太賣房賣地還了許多親戚被騙的錢財，卻始終沒有幫蘇洵他們家一把的事情，老太太也做了解釋。
原來，並不是當年老太太沒有幫忙，而是她當時確實已經為此幾乎山窮水盡，一無所有，她東拚西湊也曾給蘇洵的爸媽送了一筆錢，隻是蘇洵的爸媽見她為此實在操勞辛苦，不忍讓她連最後的一點養老錢也沒了，這才沒有接受。
畢竟那時的蘇洵隻是個孩子，很多事情都隻是能看得到表麵，對於一些更為深層的東西也不太了解，這才有此誤會，還一直懷恨許久。
“說起來，這麽多年來，奶奶最覺得對不住的，其實還是你的爸媽。你爸是我們家中的長子，所以他當年沒考上大學之後，就一個人出去打工了，我和你爺爺也沒能幫上他點什麽。甚至後來他要跟你媽結婚，我和你爺爺還始終不肯答應，可他還是堅持跟你媽結婚了。
為此，我和你爺爺著實對他生氣了許久。直到後來你爺爺忽然重病，在臨終前才跟我說，還是把你爸媽還有你叫回江北來吧，畢竟不管怎麽說，也是一家人。你爸那個人吧，其實骨子裏也透著跟你爺爺一樣的一股倔強，我當初跟他提過幾次，但他說你們一家已經在S市住慣了，也就沒肯回來……”
說到這裏，奶奶的眼神當中忽然流露出一絲哀傷，神情仿佛陷入了一陣回憶當中。
或許，她是在想，如果當年她能堅持讓蘇洵的爸媽回到江北，興許就不會發生多年後的那場意外，就不會讓她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痛！
蘇洵在那聽了這麽多，要說心裏完全沒有半點動容，那是不可能的。
當初蘇洵心中那股幼稚的，近乎執念的憤恨，也在隨著聽到奶奶的這一番促膝長談之後，逐漸變得消融。
很多當年他不懂，不能理解的事情，現在也已經可以接受和釋懷。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血濃於水吧。
畢竟不管怎麽說，眼前的這位淚眼婆娑的老人可是他的奶奶，是這個世上還僅有的幾個跟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奶奶，您不用說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爸現在雖然不在了，可我還在，我會替他肩負起作為兒孫該盡的責任和義務。”沉默了許久的蘇洵忽然開口，一臉認真地道。
卻見奶奶含著淚光，麵帶微笑，說道：“奶奶之所以跟你說這些，並不是要讓你替你爸媽盡什麽義務。奶奶隻是希望能夠解開你多年來的心結，不要直到奶奶閉上眼睛的那天，你都還在心裏責怪著奶奶當年對你們家不公。”
蘇洵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點點頭嗯了一聲：“我知道，放心吧奶奶，我現在也已經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有些事情，隻要想通了，其實也沒有什麽不能釋懷的。”
“這就好，這就好。”奶奶的臉上登時露出一絲欣慰，忍不住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蘇洵看著怔了怔，隨手拿起放在一旁桌上的抽紙，坐到奶奶的身旁，給她遞了過去。
這時，蘇洛霞從廚房出來，正好看到了這幕，她不由露出了一絲微笑。
“奶奶，蘇洵，飯菜已經做好了，過來吃飯吧。”
……
正吃著飯，不久蘇洵的大姑、大姑父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也回來了。
當年蘇洵雖然隻來過江北幾次，不過對於他們家一些主要的親戚，他多少還是有印象的。
他的大姑父性情豪爽，而大姑待人處事也素來有禮有節，當初蘇洵對於他們的印象也不算太壞。
大姑父姓秦，叫秦大江，現在主要在村裏接一點木匠活，平時閑著的時候，也會幫著大姑一起打理一下大棚裏的菜地。
夫婦倆經濟條件並不算寬裕，膝下還養著兩個正在上小學和初中的孩子，同時還要照顧奶奶和小俊，不可謂不辛苦。
不過，他們對於奶奶和小俊倒是挺不錯的，至少在生活上還從未有過什麽虧待的地方。
秦大江看到蘇洵，顯得很是高興，拉著他在那噓長問短一陣，原本已經在外麵喝了點酒的他，又陪著蘇洵多喝了兩杯。
接著到了晚上，他還帶著蘇洵姐弟倆到村裏的幾位親戚長輩那裏去串門。
見到蘇洵姐弟倆，村裏的這些親戚長輩倒也頗為熱情，顯然跟當初蘇洵印象裏的有些不太一樣。
或許，主要還是因為這些親戚畢竟都是在老家鄉下的，相對要淳樸一些，不像在城裏的那麽勢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