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 恨不相逢
霹靂之儒門春秋最新章節
操縱人心有兩種法子。
天涯孤子針對恨不逢使用的,是屬於物理的那一種,以十指所係傀儡絲為媒介,以自身精神與目標對接,刺激大腦相應區域,強行將對方拖入幻境。
現在杜芳霖往那邊一坐,針對恨不逢意識海之控製權立刻易手。
八懺纏有傀絲的十指頓時一陣陣發麻,就連半邊身軀也隱隱有些不受控製的麻木……如果不是確認自己於對方有用,天涯孤子幾乎要心驚以為自己已成他人傀儡。
畢竟他手上取代花占的十指傀絲,原本就是對方的舊日武器,難說其中是否有無蘊含後手。
此時杜芳霖眼中所見的世界,已與他人不同。借助多年以前他所篡奪的部分識界權能,融入術法之中,目之所見,是極少有人類能親眼見證的情景:
每個人頭頂,隨著所思所想而溢散的精神碎片,宛如一片片沒入虛空另一端的殘缺蝴蝶,歸入識界,形成別樣的夢境。而此時,這些精神碎片中被侵入的部分,染上另外一人微暗的靈光,被囚禁著,正苦苦掙紮著,圍繞主人身周而不散……
在六尺以內,如恨不逢這樣的普通少年,其精神意誌漏洞之多,在術者的眼中實在不要太好操縱。
在恨不逢的意識之中,根本不曾察覺針對自己的幻境操縱已經中途換人做主。他已模糊了時間與一切空間概念,就像是做夢之時,一切荒謬都會有大腦自動修正。
短短一刹那,在意識境中已如數年之久,從杜芳霖坐下來的那一刻開始,新的故事已隨一隻“救死扶傷”的蝴蝶而再度開啟。
幻境之中,恨不逢隻覺自己已在世上顛沛流離許多年,自從毀容之後,再無人願意親近自己,而殘毒腐蝕了自己之武骨,義父賈命公不但不為自己醫治,反而派出殺手追殺自己。
嗯,很簡單的故事。
時間被人為加速,一幕幕場景切換之快,讓雖然失去控製但依然是幻境維持者的八懺也感覺一陣陣頭暈。
然後,故事裏的恨不逢遇上了一個女子。
在逃亡的過程中,他被迫化身乞丐,一身髒汙倒在破廟,高燒垂死無人接近。
卻有那麽一個女子,願意用幹淨的手帕清理他滿是血汙的身軀,親手將潔淨的水喂入他缺損的唇中,清亮的瞳孔毫無棄嫌地映著他瘡痂的臉……在恨不逢的眼中,縱然這女子五官平平氣質稍顯病弱,卻像是比他見過的女人都要美麗。
但是幻境之中的情景通過傀絲傳遞入天涯孤子八懺的眼中,那問題可就大了。
八懺:“為什麽這女子用的是我的臉?”
杜芳霖:“一時想不出其他人。”不然,要用疏樓龍宿的嗎?
恨不逢正感動於女子的照顧。
一股自出生後從未感受到的暖流洋溢在他的心中,隨著女子每一次接近,帶來一陣酸澀——她為什麽不怕我?為什麽願意照顧我?我已是身在泥濘,她……愛我嗎?
這份酸澀的喜悅、惶恐、掙紮與疑惑化為信號,在一瞬精神波動之後突破禁錮,鋪天蓋地向著操縱幻境之人反噬而來!
八懺:“這是什麽鬼劇情!”一根傀絲崩斷,餘勁幾乎要將他的指根勒出鮮血,斷裂的部分化為霧氣,重新繞回到手指。
杜芳霖:“……愛與和平?”他也不知通過這個故事,愛遍千裏恨不逢這從小走錯路的人能不能有所感悟。
外麵兩句話,幻境時間已半年。
在破廟之中,恨不逢已漸漸養好了傷勢,了解到女子家中以務農為生,母親早亡,與父兄一起生活。她可能不夠美,卻烙得一手好餅。她每日出門采野菜,就會在籃子底部藏上半塊餅送來給他吃。
終於有一日,恨不逢問:妳愛我嗎?女子當時一怔,笑了開來:愛呀!
那一瞬間,女子溫柔的目光宛如春風,吹散了恨不逢心頭的花。他真正明白了什麽是愛,愛就是那一個特定的靈魂,在眼中所綻放的特殊光芒,那光芒穿透過軀殼,也隻為另一方所接收。
縱然這破廟簡陋,但是恨不逢依然願意為這特殊的靈魂而留下。縱然烙餅粗糙,但隻因那特殊的靈魂,卻比山珍海味還要讓人魂繞夢牽!
“你……真無操縱他人情感?”緩過神來,八懺感應著破廟之中那一雙男女四目相對,考慮到女方所用的麵孔,隻覺得胸口一悶。
杜芳霖一手輕鬆敲著膝蓋,口中回答:“無。”所以,那真正就是恨不逢自己所感受到的感情。
破廟之中,得到答案的恨不逢開始期盼每一天的相處,他從未感受到如此快樂。
原來這就是愛嗎,無需得到,隻需看到對方的影子,便已心滿意足……然後,恨不逢聽見眼前的女子說:我明日成親。
恨不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女子說,訂婚許久,如今婚期已至,成親後自己就要去往另一處村莊生活,以後不能再來了。
恨不逢心中如炸雷暴響,看著女子轉身邁向暮色,離開了破廟。
第二日,破廟在傳來了喜氣洋洋的嗩呐之聲。一夜未眠的恨不逢從稻草上起身,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去看上一眼。
他撕下一角衣衫遮住了臉,混入了迎親的人中,第一次踏入了女子口中所說的那處貧窮但和平的村莊。
每一步向前,心中都會多了一絲奇異的情緒,不太像是憤恨,但也絕非是歡欣。
等恨不逢回過神來,他身處在女子的閨房中。麵前是身著喜袍,獨自對鏡梳妝,手持胭脂麵露驚訝的,本該屬於自己的愛人。
她不是愛他嗎,為何要驚訝!
你不是愛我嗎?
恨不逢聽見自己的聲音問,為什麽還要嫁給別人?
女子說,可是在那之前,我已訂婚了呀。
恨不逢:那你現在跟我走。
女子:可是我就要成親了。
恨不逢:你可以與我成親!
女子:但你之前從未提過,也不曾有來求親呀。
恨不逢:……我以為,我以為——他腦海中情緒突然冷靜。
他愛著眼前的姑娘,但為何從未想過要前來這裏求親?他已願意在那處破廟駐足,為何從不曾想過要住進這處村莊?
……此時,幻境之外。
畫舫安靜地停泊在河水中間,再無半點聲音。杜芳霖慢慢站起身。
他一手操縱的幻境之中,故事仍在繼續。畫舫之上,沉迷其中的少年再度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女子問,你愛我?
恨不逢說:……當然!
女子:可是,你從未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恨不逢本可以回答,是因為你從未問過。
女子又說:我愛你,願意見你快樂,所以日日來見你。你呢,你願意見我幸福嗎?
恨不逢心中已隱約猜到接下來自己會聽見怎樣的話。
女子說:我的夫婿將要到來了,世間名節吃人,可以請你退至屏風之後嗎?
鑼鼓喧囂,紅光滿麵,新娘蓋好蓋頭,紅線牽在另一人手中。
幻境之外。
畫舫上,八懺看到那坐在中間的少年人緊閉的雙眼下,慢慢滴落了淚珠。
杜芳霖一動不動,卻向前走了一步。
幻境之中。
當恨不逢劍鋒出手的那一刻,心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殺人,卻能明白,當那根紅絲綢的另一端沒入別人之手時,就是永遠的失去。
——永遠失去了破廟之中,那雙從無異樣注視自己的眼,失去了那樣心動酸澀的感情,失去好吃的餅,失去剛剛尋回的心動與愛情。
在外人看來,他此時應當有不甘與憤恨的情緒。但在恨不逢自己心中,卻明白自己不過是不能“失去”。
在女子蓋上蓋頭,轉身步出恨不逢之視線的那一刻,真正讓他心底情緒無法控製,實際上是巨大的空虛……不知從何而起,不知已存在了多久的空虛。
也許,根本就不是失控,自己隻是偽裝成一副失控的樣子,將劍刺入了紅絲綢另一端那陌生男子之軀體,然後虛偽地轉身,在一片刺耳驚叫聲中,看向猛地摘下蓋頭的那女子。
再然後,恨不逢從那女子清亮的瞳孔中,見到了自己腐爛而令人惡心的臉孔。
不知何時,也許就在決定出劍的那一刹那,覆麵的布被風吹落,醜陋的麵容被所有人都看在了眼中。
女子怔住了。但就在自己暴露在眾人目光中的那一刻,恨不逢發現自己根本說不出那三個字,“跟我走”。
女子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聲音很吵,吵到他不得不將劍送入了她的咽喉,而血沿著劍鋒流了下來……
普通的村民實在太過脆弱,一劍過去,便是身首異處。
恨不逢心想,自己為什麽會喜歡這樣普通的女人,這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隻花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將整個村莊內看到他的臉的人全部屠盡,離開之時,地上的血要比紅綢更紅。
原來這處村莊所在的位置,距離最初離開畫舫時的河流並不太遠。
手持刀劍一身是血的恨不逢離開了村莊,站在了河邊,一低頭便看到水麵上倒映出自己的臉。
仿佛一瞬間,他那張布滿疤痕的臉又重新恢複成俊朗無暇……如果是曾經的自己,還會在那破廟之中,愛上那樣普通的女人嗎?
恨不逢俯身以水清洗刀劍上的血跡,但是心頭一痛,竟是手軟將一雙刀劍落入了河水之中。
——恍惚之中,恨不逢再度睜開雙眼。他像是在經曆了一段漫長時光之後,再度回到了最初的畫舫之上,又像是忽然明悟自己從未離開。
所有傀絲齊齊斷開,隻因有一柄劍筆直刺入畫舫上恨不逢的心口當中。劇烈的疼痛刹那解開精神的控製,八懺身軀向後被彈飛,及時止住去勢,再屈膝一手按地。
刺入心口的劍來自恨不逢正要拔劍的左手邊,持劍之人,卻是旁觀整場故事的杜芳霖。
杜芳霖當時俯身拔劍,毫無猶豫地抬手一劍刺入。此時他抬頭,與恨不逢四目相對,亦是並無解釋,驀然抽身向後帶出劍鋒,避免血濺上自身。
“你……”
八懺在後方一手按地,吸氣起身,總結一切:“你,真是不會教人!”
畫舫之上,剛剛清醒過來的恨不逢,來不及說出任何一句遺言,心髒已被劍鋒整個攪成碎片,直接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