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太陽底下
有一瞬間,張晨暉覺得自己死定了。他當然沒有他自己嘴裏描述的那樣偉大,也的確私下把信息透露出去——但他可是被逼的啊!還不是當初群裏那些人裏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工作身份,拿來要挾嗎?但是這錢也的確給得不錯,他也沒有必要不收,把事情扯破了臉鬧得很難看。另一方麵,他說得也是真心話:不管怎樣,他也曾喜歡過淩衍之。
在冀穠哭著打電話給他之前,張晨暉從沒見過這麽多血,滿腦子都發蒙的狀態,一直盯著手術室門中央的縫隙。
早上見他的時候,他還好好的啊!似乎為了顯得氣色好些,還久違地上了一點淡妝,隔著老遠和他打了招呼;為什麽隻是轉個頭的功夫,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他沒有看到事情的過程,原本隻是來確認材料和比對群發信息的;突然緊急警報就響起來,等他趕過去,地上已經到處都是血,有人喝叫:“過來幫把手幫把手!”他跟著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人抬上急救推車,才看清楚自己抬的人是誰;淩衍之的血染上了他胸前的襯衫。
他還握著手機,手指下意識地用力,長按拍攝鍵位開啟了連拍模式還恍然無覺。那一時間腹內五味雜陳,百般翻湧,想到當初兩人剛認識那會兒,淩衍之的刻意接近,故作曖昧,弄得他神魂顛倒,茶飯不思,即便知道是假的,也脫不出來。他對這人始終是又愛又恨的,自從認識了衍之,好像自己的人生就一路脫軌狂奔,充滿幻想——但幻想也很好,幻想讓他這段時間做夠了夢,足以覺得自己和旁人沒有什麽區別。
淩衍之待他也和對別人沒有區別。不像有些人,好像是在看著你,其實卻先看到了你頭頂頂著的碩大的性別字母,遇到A就曲意逢迎,遇到O就調笑輕薄,遇到B就不溫不火,仿佛人在他們眼裏不是人,隻算是一個行走的器官;或者得先看到器官,再看到激素,再看見皮囊,最後才能看見把這一切捏合在一起的是個人形。而他們這一群被劃分到BETA階層當中、無形地被剝奪了繁殖與**權力的男人,就好像空氣一樣,被硬生生地視而不見了。
我們也是人啊,也有欲求,也有愛戀,也想要得到青睞,得到尊重。
所以,隻要有一個人願意當人一樣看我,我就會生出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出來。以至於他縱然有些過分的要求,異想天開的作為,我也願意去相信了。
直到電話打進來時張晨暉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居然就這麽一直站在隔離區裏,那一通混亂中紅區綠區早已經分不清楚,他站在這居然也沒有人來管。電話那頭傳來冀穠帶著哭腔的聲音:“怎麽回事?網上到處都在傳衍之出事了……不是真的吧?一定是假消息對不對?”
他聽著OMEGA焦慮又泫然欲泣的言語在耳畔回旋,望著眼前手術室晃動的、模糊的人影,張了張嘴,喉管裏像被塞了一枚核桃,腫脹著完全出不了聲音。
“……喂?……晨暉,你沒事吧?……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麽不方便……?對不起啊,我太著急了……我覺得那個視頻看起來不像……你還好嗎?”
“……嗯,……的確出了點事……但你別擔心。”他慢慢地咽下腫塊,“不是網上看起來那樣的,多的我不能說……”
冀穠似乎鬆了一口氣。“那就好……我收到了OMEGA協理會發來的信息,嚇我一跳!反反複複讀了好多遍——”他聲音逐漸恢複了生氣,“雖然還是沒太看明白,但是,那是不是說明……有希望了啊?不管是女孩兒、還是OMEGA,又或者是這種該死的病,就終於都有辦法解決了,對吧?”
“……還隻是……理論,實驗數據不夠……到能夠具體實施還要有……很長的路走。”
“不會很久的!”倉鼠飛快地說,“很快就會成功的,你看,有淩依依在呢!還有我們……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我也會幫忙的,誌願者還是什麽都好……哪怕早一天解決也好!等這一切解決了,你,之之哥,西王母還有老金,你們就都能回來了吧?”
張晨暉低下頭,看到自己胸口到袖管上都沾滿了血跡。淩衍之的血;他最好也得趕緊去做一個檢測,很可能自己的HMLV-2也顯示陽性攜帶了。雖然對他自己的身體並不會產生什麽不好的影響,但那樣的話……他也就不能對未感染人、尤其是OMEGA進行親密接觸、親吻及發生關係……當然,這完全是杞人憂天,他本來也就沒有這方麵的需求和渠道……
“你知道嗎,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一切都結束了,”倉鼠仍然在喃喃地、絮絮地說,自從進入孕後期,他的話變得無比地多,也隻有張晨暉願意隨時隨地都接他電話,聽他漫無目的地絮叨,“我們辦了個聚餐,我來掌勺,我可好久沒燒菜了……手都癢,對了,你沒嚐過我的手藝呢……我做了滿滿一大桌子的菜,還沒上桌呢門鈴就響了,一手的油沒有地方擦……你們挨個都進來了,大家坐在一塊吃一頓飯。老金來了,我其實一直想跟他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他總是要一天天在實驗室耗著;西王母我也不討厭了,他人其實不壞,隻要不再給我臉色就好;衍之和他家那位也來了,他還帶著淩依依呢,我還沒有抱過這小姑娘……然後你也來了,你給我帶了 一個巨大的抱抱兔,我一激動,就把自己鬧醒了——”
張晨暉抱著手機聽筒,呆立在原地;他突然無比地、無比地渴求就在此時此刻,能夠穿透這一道虛無縹緲的電波,抱緊對麵的人。
四周沉寂得嚇人,空氣裏好像濕重得能凝出水珠;外麵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了,遠遠地似乎有人還在醫院的外圍喊著,爭執著,在聽覺的遠端迷蒙成一段霧氣。
樊澍突然放開了張晨暉,沿著防火梯往上走。張晨暉原地緩了好一陣子,臉上整個青腫得老高,被搗了一拳的胸口像火燒似的挫著疼。可到底還是忍著痛爬起來跟上去,他覺得樊澍的眼神不太對勁,怕他出事——無論如何,今天不能再有人出事了。可剛這樣想完,就聽夯琅一響,樊澍居然一拳捶碎了樓道拐角的消防應急箱,手臂穿過玻璃破片,直接把裏頭的腰斧取了出來,往懷裏一塞。
……!!張晨暉嚇得都顧不上疼了,一路跌跌撞撞追過去,追不上前麵人大步流星。他眼裏好像隻有一個目標,隻看得到一條道路,什麽也攔不住他。沿路有人作勢攔了一下,幾乎要被他撞個趔趄;其他人看清是樊澍,也都欲言又止、神情複雜地讓開,沒有人當真硬攔做那種缺德的事兒,有些什麽緣由都心知肚明。
在這短短的路途當中,兩人間所有的過往像被剪開破碎的膠片,朝樊澍洶湧而來。真要說起來的話,與衍之在一起的好時候太少了,甚至沒有什麽順遂可言;回憶起來,那些溫柔的、柔軟的,都是自己自以為是美化的部分,比如他蜷縮在床上睡著了毫無攻擊性的模樣,溫溫婉婉說話不多問一句的樣子,為了討他歡心而蓄起的長發,或者像是模仿電視劇裏那樣在出門時送到門口,那吻像握手一般禮節性地,隻不過是落在唇上。
又或者多半活在自我的感動裏,比如半夜裏出差回來看他睡得安穩沒被自己吵醒就還挺開心的,縱然有點那方麵的需求燥得慌,也不願叫醒他,隻靠著聞著他身上味道慢慢打出來,就覺得自己為他做了很多事,很值得感動了;又或者難得見他多瞧了一眼商場魚缸裏的金魚,便自作多情地想著他應該喜歡魚,在家裏一定很無聊寂寞,不如給他買一缸金魚好了,養著當個玩意兒打發時間,兩人之間也有些話題可言。
直到那腹中的木馬破城而出,這一個幻彩的安寧泡沫被無情地戳破,這樣過家家的扮演遊戲裏搭建起來的積木房子終於坍塌,樊澍也曾百思不得其解過:是因為我哪裏做得不夠好嗎?是我對你的保護和遮蔽還有哪裏不夠到位嗎?為什麽這樣和諧的、無害的遊戲不能夠持續下去,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活得快活;為什麽非要去嚐那痛、那苦,去直麵那些傷害、那些慘然,去使得自己那麽難過、那麽悲傷,去把這一條再平常不過的性命硬起來變做一柄鋼刀,一層層地砥礪著磨得鋒利見骨,磨得越來越薄?
樊澍再追過去,靠近過去,想要得到一個答案時,終於見到了真實的淩衍之:原來去除了那些和諧的偽裝,撕開了那副賢良淑德的假象,那兒分明是一個那麽斑斕鮮活、尖銳鋒利的靈魂,他撲麵而來的性格像是絢爛至極的光色,無數繽紛的色彩從他始終壓抑的皮囊中綻裂噴薄而出,幻化成淹沒了彼此的漫漫河流。
那當中的確有灰暗的、卑鄙的、齷齪的、刻薄的、報複的、自私的顏色;可更多的是明亮的、銳意的、進取的、不服輸的、充滿欲望的、快樂的、悲傷的、俏皮的、自得的、坦然的、精明的、愚蠢的、符合道義的、算計的、患得患失的、半真半假的、羞澀的、激烈的、誘惑的、脆弱的、堅強的……
原來……有那麽多個他,那麽多個他彼此爭鋒,相互矛盾,才能匯成一個真實的自己。那麽多不同的顏色奔湧如潮,融合做一道鮮活的光彩,像太陽般驟然點亮,我又怎麽能不在這灼燒視網膜般的絢麗的疼痛當中,冒著盲目的危險睜開雙眼,愛上真正的他呢?
男人站在手術室外,遠遠地能看到被包圍在儀器和醫護當中的屬於淩衍之的一小塊。時間已經過去了快要四個小時了,那一條直線並沒有別的起伏。反反複複的給藥劑量,樊澍自己都會背了,翻覆都是那幾樣,也不可能再出什麽新的出來。
他想起他們最後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那好像是他們人生中最為靠近、也最為坦誠的時段,他突然明白了對方是帶著怎樣的心情,以一種倒計時般的覺悟與自己相處、相擁、甚至小心翼翼試探著笨拙地相愛,卻裝作坦然和無畏的模樣;衍之早已經決定好了,也許是從看見那個為了生下孩子而死的OMEGA開始,也許是從那天在紀念堂裏許諾的時刻,也許是從跳下去尋一條新路的那個決心下定之時起,他早已經知道,這條路的終點通往何方。
喂,現在是不是太遲了?是不是已經來不及問你了——
和我在一起,是快樂多些,還是痛苦多些?
你後不後悔?最後這一段路,如果沒有嚐過這種滋味,也許就不那麽痛,也不那麽留戀……
可是怎麽克製得了呢?我們彼此難以抑製地靠近,就像戒斷那跗骨的疼痛時必須服用的禁藥,能緩和症狀,卻又無形地成癮。否則為什麽你離開我的時候,就好像那病痛又發作了,就像把我的心髒掏出來,把我的身體一寸一寸砸開,一刀一刀剖解,生生要從中剜出我偷偷藏起的、屬於你的那一塊?
衍之,我是不是太傻、太蠢,錯過得太多,明白得太遲了?
為什麽連這個世界都能得到重來一次的機會,而我們卻不能?
淩衍之的呼吸仿佛就在他耳邊,很輕淺,很寧靜,帶著一股灼然的笑意,化作一陣風,穿過他再擁住他,貼在耳畔悄然喁喁。
人們不敢靠過去,有些驚奇或是納罕地、疑惑或者擔憂地,看他低頭站在那一扇隔絕了生死和愛恨的門前,反而輕輕地笑了。
緊接著,他突然從衣襟的側裏抽出一柄腰斧,猛地砍在雙向感應門的隔窗上,緊跟著再一下破壞了拉扣鎖;樊澍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爆發出的力量,第三下的砍擊使得鋁合金門葉發生了變形,感應導軌自動向後滑開了半人寬的縫隙;人們被他的舉動駭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記了應有的反應,直到這一刻驚呼和阻攔這才猛地爆發出來,幾乎同時向他撲過去。
隻有一直跟在他身後、瞧著他背影的張晨暉瞬間明白了過來、率先搶出幾步,反身堵在了門前,奮力將其他試圖扯拽阻攔樊澍動作的人推搡著抵在門外。“……讓他去啊!”他艱難地擠出聲音,“你們是不是人?!啊?……你們一個個都明白!!”
樊澍聽不見這些聲音,也看不見這些人,那些拽曳著就像隻是前行的某種阻力,而他們什麽時候想要往前時會沒有阻力呢?活著的每一步都是背負著無數阻力在往前。醫生們抬頭看見了他;相反的,比起其他並不相幹卻過分激動的人群,他們似乎很能夠理解發展到這一步的這樣的事實。金鱗子抬頭看著他,似乎在無聲地對他說:你終於來了。
監控屏幕前也同樣亂成一團。成岱宗對著對講機喊:“快,調人過去,立刻把人控製住!”李複斌卻急忙後退了幾步,對吳山低聲交代了幾句。
混亂的屏幕當中,提著斧子的男人就這樣走進來,其他人不得不向後退開;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砍斷了連接在他身上碩大導管的儀器,那台代替心肺運轉、使得淩衍之在醫學意義上還活著的儀器發出一聲尖銳的裂聲,迸出了火花後哀鳴著停止了,像是泄了好大一口氣。他走到床前,一把扯下愛人臉上的麵罩和導管。
整個過程甚至沒有花費三十秒鍾,就像他已經在腦海中過了無數遍了。淩衍之蒼白的、失去血色的臉孔終於暴露在他的視野當中,那些細小破碎的部分都重新拚接完整起來。眼瞼下方顯出一塊深色的凹陷,像是極度缺乏睡眠;嘴唇上的色彩消失了,看得見幹涸開裂的皺紋。但這樣看起來,他與昨天自己離開時最後的印象裏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像隻是太累了睡著了;樊澍跪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連著他在低溫環境中發冷的上身一並抱在懷裏。
“沒事了,衍之,我來接你了。”樊澍低聲說,也像那陣風一樣湊在他耳邊,替他攏了攏平日裏總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鬢發,“不會再疼了;…………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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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在一切的混亂和加速當中,時間與邏輯也一樣正常存在。事件在混亂中推進,混亂在事件中加速,堆砌的冗餘仿佛巨大的垃圾山,崩塌之後再達成微妙的平衡。事後再回想時,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怎麽結束的:樊澍被隨後破門而入的軍警帶走了,但在那之後表麵上的“搶救”仍然沒有結束。醫生警告他們,因為這樣的突發事件,整個醫院的隔離紅區都被破壞了,為了防止傳染擴散,在檢查完畢之前,他們誰都不能離開。
於是禁閉或者拘留也是不可能的,隻能將他暫時關在其中的一間病房裏;但隨後焦頭爛額的輿論風暴、媒體采訪、上級審查和民眾請願,在無數的解釋和被解釋、曲解與反向曲解當中,一時間誰也沒在意到一個失去了伴侶的普通人那點兒微不足道的始末。
等人們再反應過來的時候,樊澍已經消失了,就像人間蒸發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唯一能證明他沒有尋短見輕生的證據,是他把淩依依也一並帶走了。
李複斌當然一本正經地下令要追捕,要嚴查,要肅清隊伍,要上通緝令。每個人都麵上嚴肅,組織專案小組,可是並沒有人真的百分百投入。吳山很清楚在最嚴峻的情勢下,李局對他說,你快把淩依依偷偷帶來,我怕他想不開。
他還記得,當他把軟糯糯地、哭累了睡得爛熟的孩子帶到樊澍眼前,他那雙失去了神采的疲憊空洞的眼裏,突然重新聚起了深重的顏色,在抱住她的一瞬,那障隔著他與整個世界的灰色的霧霾凝成淚珠,滾落了下來。
又過了兩年,三輪臨床實驗、“類人體實驗”及人體實驗、無數科研人員的努力與幾千名誌願受試者的奉獻之下,由梅爾斯氏症反向疫苗評估小組對進行的25項或期試驗的安全性資料進行了評估。在發生了“語焉不詳的”墜樓事件之後,像是反倒激起了人的逆反心理一樣,共有一萬四千名OMEGA誌願者自願申請參加了孕期實驗,以期提供充足的免疫樣本。
即便在以“天使”為基礎的“半人體”實驗之上進行,這樣的實驗仍然具有較高的風險。
但好在,最終取得的成果仍然是喜人的:裂解疫苗的三期試驗最終也取得了較好的成果;第1劑免疫後血清抗體陽轉率可達48%,第2劑免疫後血清抗體陽轉率可達93%。大部分受試者在接受兩劑免疫後,其體內病毒特異細胞比例明顯增加。而利用女嬰血清製成疫苗佐劑的實驗也剛剛揭曉:HM59作為佐劑能夠增強HMLV疫苗的免疫保護效果,HM59佐劑組免疫後,血清血凝抑製抗體滴度≥1:40的受試者比例隨免疫劑量不同在52%~78%之間。
在此基礎上,一套全新的醫療-繁衍係統運轉起來,建立了新的女嬰血庫,整個社會資源開始向OMEGA方麵傾斜,ALPHA與BETA的區隔逐漸被淡化,變更OMEGA的強製篩選機製為自願申請,開放誌願OMEGA的名額……
這一年,當時震驚海內的首例20周瀕死存活的人工羊水半培育胎兒死於並發症,他短暫的一生中並沒有一天離開過輔助機器,但卻給後來無數的早取胎兒提供了珍貴的數據樣本;這一年,金鱗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大眾視野,最終隻有一段簡短的訃告淹沒在浩瀚的信息流當中;也仍然是這一年,新的OMEGA製度草案擬成,被簡稱為“繁衍法”的試行條例在建議、罵聲、無數的推動和阻擾中一點點艱難地前行著。
世界也許不算變得更好了,但至少也沒有更壞。但改變仍然在不經意間發生,比如曾經寥落的聖母碑堂門口的廣場上,人群重新熙攘起來,甚至可以重新看見孩子們在空曠的地方追逐打鬧了。
廣場的中央圍起了一塊施工的擋板,孩子們繞著它圈出的場地嬉鬧,不用擔心跑丟到別處去。“你將來要當什麽呀!”一個孩子王喊道,他拿著皮球重重踢在擋板上再反彈回來,“ALPHA、BETA還是OMEGA?”
“OMEGA呀!OMEGA是英雄——”
“老師說,隻有這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才會當OMEGA。”
“我要當ALPHA,ALPHA是專門保護OMEGA的。”
“沒有BETA呀!”
“BETA好無聊啊,一點都沒有意思——”
他們都說完了,看著最小的那個孩子,“輪到你了!你呢?”
最小的那個抬起圓圓的臉盤,一雙大眼睛星星似的嵌在臉孔上麵。
“我什麽也不當,我就當我自己。”
幾個男孩都起哄起來。“什麽呀!不帶不當的!那玩不下去!”
最小的卻很認真,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不甚利索的奶音:“我爸爸說,以後不會再有OMEGA了。”
“為什麽?你瞎說!”
“因為他們都被石頭吃掉了。”
一群無法無天的混世小魔王們悄悄穿過遮蓋擋板的雨布,看見工人們正在運來雕刻好的大理石磚,打算重新鋪設道路。那些磚塊堆積在近旁,每一塊上都刻著莊重的字樣,全部是因為參與免疫及孕期實驗而犧牲的OMEGA的姓名與生平。
“你看,我說的,他們被關在這裏麵了。”
“——那是不是沒有英雄了?”幾個小娃娃慌張起來,似乎得知了什麽不得了的秘密,“那怎麽辦呢!”
“為什麽要當英雄?英雄已經有人當過了,”小個子奶聲奶氣地說,“我們就不用再當了,隻要當自己就好了。”
她一麵說,一麵敏銳地察覺了什麽,揚起臉笑出兩個酒窩來:“我說的對不對,爸爸?”
樊澍把這小泥猴兒從泥地裏抱起來,抗在肩上,在其他家長大呼小叫中先一步退了出去。“對。依依做自己就好了。”
“爸爸,你想見的人,見到了嗎?”
“嗯。依依想見見嗎?”
她歪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兒。“想。”
他們繞行到施工場地的後方。在這裏,能看見原本的聖母雕像被拆除在一旁。有一個被包裹起來的新的雕像靜靜地躺在另一側,打算在鋪平了前方的地磚後矗立上去。
樊澍放下已經長得抱起來沉甸甸了的小姑娘,揭開遮住雕塑臉孔的雨布。
一張熟悉的臉孔露出來,即便被雕鑿成這樣,也仍然能看出五官的俊美,嘴角的笑容是被計算過千百次的角度,臉龐的曲線是反複鐫刻後符合審美的版樣。他終於變作了他曾經刻意模仿的那副沒有血肉的石芯銅胎,那無數個日日夜夜裏痛苦的昏黃與難眠的青黑都被白玉的釉色美化了、遮蓋了,風在發梢與衣袂間與時間一並凝固,定格成永遠不會被改變的模樣。
淩依依也目不轉睛地望著。樊澍悄聲問:“你還記得他嗎?”
她點點頭,伸手握住了雕像冰冷的手掌,又惶惑地搖了搖頭。
“可這不是他呀。”
樊澍伸手,摸了摸那溫涼的臉頰輪廓,掌心拂過那雙沒有瞳仁的眼。
“是啊,這不是他。”
他什麽都沒有給我留下,沒有遺言,沒有片語,沒有哪怕一句簡短的告別;但他又把整一個他全留下了,連穿過手指的風都像是他在握緊我的手,和我十指相扣。
這樣想的時候,一團滾燙的、軟乎乎的熱度就順勢塞進掌心,摸索著、學著大人的模樣,擠進來把所有的縫隙都塞得滿滿當當,多得要溢出來。
“走吧!”她小大人似地說,“今天依依都很乖,可以吃麥嘜雞嗎?”
“哦,是誰弄得一身泥呢?”
“你幫我保密嘛,”她勾著手指,狡黠地眨一眨眼,往後飛快地一瞥,“那樣我也幫你保密呀,我們都很乖,這樣就可以一起吃麥嘜雞了。”
樊澍忍不住笑了,跟她把尾指勾在一起:“好吧,我們都很乖,都可以吃麥嘜雞……”
身後的卵形紀念堂一如既往地散發著柔和的光暈,照亮地上一片月光似的淨白。
二十年沉默的死寂後,世界仿佛從今天開始重新甦醒。在廣場四周無形騰起的太平喧鬧當中,淩衍之的雕塑仍然獨自靜靜地躺在包裹完好的雨布下,等待次日揭幕的儀式。它腹部的位置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豁口,露出嶙峋的骨架和毛坯的內胎,裏麵原來是空蕩蕩的。如果早晨的陽光恰好照在他身上,便會穿透這道永遠也不會凝固的傷痕,映在每一個試圖仰望他的人的臉上。
願我們永不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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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本文內容純屬虛構,如有雷同,隻因為太陽底下無新事。
終於!完結了!謝謝為數不多的大家捧場,支持我將如此小眾的作品寫完。也希望大家能推薦給更多的人看啦。
這貨就沒啥必要要搞番外了……就讓一切都在不盡與未盡當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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