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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血肉相融

  一時間,淩衍之甚至分辨不出是疼痛讓自己太過麻木、還是這信息的衝擊性太過震撼;又或者這個人又陷入了什麽狂熱的臆想之中,畢竟,他從零星瑣碎得知的故事裏拚湊出來的虞漣,像是在被自己的愛人送入監獄之後就逐漸走向了極端化,像是把自己變作了一柄鋼刀,隻留下了鋒利的棱角,其他不必要的一切都舍去了。他像是憑著一口氣在硬撐著一個人形、一個自己。這樣的人此時說出來的話是真實可信的嗎?他曾經甚至可以假扮‘聖母’,為了打造一個宗教般的報複的符號;而如果此刻,他兜轉回來其實就是真正的‘聖母’,這一切會不會變得荒謬絕倫?

  但另外一個荒謬的事實卻是,在這間狹小的魚缸當中,凶手與被害者的身份卻好像顛倒過來。明明自己已經脫力到站不起來了,淩依依更是一個嚇壞了的奶娃娃;如果虞漣當真想要搶走淩依依,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交易和許諾,甚至不需要使用到那尖銳的凶器:直接走過來恐怕隻需要一拽,隻剩下一副朽木皮囊的自己就會散架,根本保護不了任何人。


  但虞漣——一個身體強壯、手腳健全,甚至剛剛差點徒手將他掐死的人,這會兒居然不敢靠近他們。


  他太矛盾了;但淩衍之瞧著這種矛盾,卻又非常理解,就像一麵鏡子瞧見了自己。


  難道我就不矛盾嗎?我們是被人為製造成矛盾的。我們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從生理到性別都是矛盾。我們自己都覺得自己矛盾,自己都無法跟自己和解,又怎麽可能體現出不矛盾的樣子呢?


  就像他現在,他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不敢離開也不敢靠近;裝作強勢的模樣,手裏握著銳器,心底卻在發抖。他害怕的不是我,是淩依依。是這個孩子。那尖銳的凶器,那從她進來之後就完全喪失主場和異常波動的情緒,他真真切切地在害怕一個兩歲的奶娃娃。


  那虞漣說的,就可能是真的了。如果隻是一個無關的孩子,相信虞漣會像對待那些新上帝教裏懵懂唱詩的“聖子”一樣,毫不顧忌肆意利用;畢竟,他就是要報複這樣扭曲而矛盾的社會的產物,報複被繁衍而扭曲了文明和良知的人類,報複扭曲了他所有認知的金鱗子,也是報複被扭曲了的自己。但隻有這一個孩子,這一個在他扭曲和矛盾之下居然誕生並且活下來了的孩子……他沒有辦法一視同仁;他好容易在扭曲和矛盾中維持住的岌岌可危的平衡,居然被這樣一個小小軟軟的幼兒輕易地破壞了。


  淩衍之突然鬆開手,把叫得嗓子都啞了喘不上氣直打哭嗝的淩依依往外推,他臉色煞白,頭頂豆大的汗珠都滲出來:“好,給你……我把她給你。”


  女娃娃猛地離開了那唯一可以依存的懷抱,被他幾乎推了個踉蹌,驚恐地連哭也忘了,死死地揪著淩衍之的袖管。“鬆手,”淩衍之氣息不足地威脅她,將她圓乎乎餅幹似的小指頭掰開,“到那邊去,他才是你媽媽。”


  “我不是!”虞漣厲聲反駁,緊靠著操作台的邊緣,“我隻是……”隻是什麽呢?肉體的寄生?細胞的提供者?她能夠是手術切除的一截無用的闌尾嗎?他說不下去了,隻是像用盡力氣那樣瞪著眼睛。


  “隨便吧……”淩衍之虛弱地笑了笑,他再使勁將淩依依往外推開,“你可以把她帶走了……我站不起來了。”


  淩依依又被他推遠了一點,一個趔趄後一下子仰過去,在地上滾了一個跟鬥;幾乎就到了虞漣的麵前。


  這間人造的狹窄的密室裏,小小的女孩兒像個福娃娃的團子,滾到他的腳邊。虞漣反而下意識地往後退開,三個人的距離像宇宙中的三個點,等分地連成一線。明明近在咫尺的距離,卻似乎比隔著萬人時更加遙遠。太奇怪了,她本來是不該存在的: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產物。他第一次見到她——它時,還是在雲城邊界最臭名昭著的黑診所裏,和一群偷渡逃難而來的OMEGA們混雜在一起,打算做子宮移除的手術。然而,那時候的那名黑醫把他叫到一邊,低聲用一種全然不同近乎諂媚的姿態,問他願不願意賺錢。


  ‘有實驗機構在收……OMEGA自然懷孕的女嬰胚胎。……正規的機構!絕對正規!很可觀的一筆費用。……當然,會有風險。但我老實說,在這兒做哪樣事沒有風險?移除子宮也是有很高死亡率的。你可以連造體子宮一並賣給他們,據說那樣成活率的樣本更高。至於我嘛,我也不多要您的,抽成個20%,絕對公平合理……’


  他幾乎木訥地聽完,終於從字裏行間找到相應的關鍵:‘怎麽可能…………你是說我……懷孕了?’


  他在彩超儀上看見了那個晃動的、模糊的影子。


  第一感覺是——非常惡心、還有恐懼;他對這個造影裏蠕動的一片灰暗色的陰影沒有任何好感,它的誕生沒有被賦予任何造物主的期望,像是一個寄生的物種、一個入侵的敵人,一個會呼吸的肉塊。旁的人可能是沒有準備好做母親,但虞漣是從來沒有想象過這個身份會加諸於己,那就像……突然背離了他所有堅持的常識和原則;他在那兒始終抵製、堅決反對,高舉著正義的大旗抗爭至今,但自己的身體卻突然背叛了自己,成為了惡魔的巢穴。他絕不能認同——認同這個陰影居然是一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認同它的存在就像是拋棄了過往所有的自己。


  ‘所以……賣嗎?’對方老練地觀察者他的動搖,諄諄善誘,‘很有好處……你會得到很好的醫療條件和飲食條件,因為至少要養到二十周。一舉兩得:也不用擔心被追捕的問題。再說,有了這大筆錢,想幹什麽不行呢?這機會可來得難得!一般隻要懷有男嬰的;女嬰因為危險係數太高,即使二十周也很少有人願意冒這個風險,要收的地方更少,所以這次難得趕上,價錢也快要翻了十倍。你聽我說啊,這孩子本來就不是你的;看你這表情,也完全是個意外。它從染色體上就與你無關,你根本沒有必要為它負責;你受到了傷害,就當這是老天給你的補償。’


  對啊,補償!虞漣心想。他看了看外麵木然的,等待著移除手術的其他陌生的OMEGA們。即使知道這裏可能是死路、是騙局,他們也一樣來了。我也來了。因為我們無路可走。我想要救他們,我能救他們,我們本不該遭受如此的對待;我們應該組織起來。對,組織,我需要能聯絡到更多的OMEGA,把他們組織起來。但是我需要錢,我需要……很多錢。


  ‘好的。’他聽見自己說;自己的手指在一份電子文件上簽上名字,再掃描了指紋。很簡單的操作之後,他已經把它賣掉了;定金化作電子數字打入他的賬戶。這一點並不需要過多的負罪,他這樣想:我並沒有要求你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然而你既然來了,成為我身上的一塊結石、一處疾病,我自然有對你的處置權。


  OMEGA沒有狹義上的“生產”這個過程;因為無論如何改造,也不必要人工增置產道,為了避免生育風險,隻要相關監控的指標達標,孩子也通常不等足月就進行剖腹。


  而虞漣的手術更加複雜,並不是剖腹產,而是必須連帶造體子宮一並移除;因為是女孩的胚胎,少許的接觸空氣都有可能使她感染。而那之後,它就要生活在精密嫁接儀器管道的擬人工環境中,最後模擬分娩環境後再移入全過濾的封閉容器裏。但對於虞漣而言,隻是睡了長長的、疲憊的一覺,夢醒了,病灶也便移除了,隻剩下調養;醫生來告知‘手術很成功’,並且再拿了一堆文件來要他簽署。有必要嗎?反正這也不會是合法的;難道有一天我會憑借這些去告你們嗎?他嘲弄地想,在那份文件底下潦草地寫上自己的名字。‘你想要……看一眼嗎?’醫生最後問,他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對方的意思,堅決地搖了搖頭。‘沒有必要。’沒有必要,雖然這麽說,他還是莫名地記住了那份文件的抬頭,那裏有個細小的編號。


  011。


  那塊蠕動著的、屏幕上不真實的陰影,如今變成了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小人兒站在麵前,更大的矛盾便從內而外地擊碎了他:他賣出去的不是腎髒、不是頭發、不是血液,更不是結石,而是一個人;那個人是從他腹中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一塊血肉一塊血肉地,一點一點合起來捏做一塊兒,從無到有,從死到生,慢慢地動彈起來,哭笑嬉怒,翻轉鬧騰。他無數次以為自己就要活不過去了的時候,這小家夥突然在裏頭騰起來一個筋鬥,像萬分生氣了一樣,狠狠地踹他一腳,將他弄醒;於是賭著命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肚裏揣的是炸彈在鬼門關上徘徊,他們都還活著,一會兒融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來回分來合去地幾趟,早已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把它丟下了。把它和他所有的軟弱、善良,殘存的那些感情和過往所以稱得上美好的回憶,都一起打包、一起切割,一起手術移除了。他靠著丟棄了它們走到今天,自己像一柄刀似的無情地切割著別人,也切割著自己;眼見著這把刀越來越鋒利,也磨得越來越薄了。


  而現在,她——它們突然都又回來了,好像是一條跣足的離魂,在失去自我之後倉惶奔走,這會兒終於追了上來;於是化作厲鬼,索命一般地朝他發出壓抑至今的刺耳尖叫。


  他低下頭,那小姑娘通紅的皺巴巴的扭曲臉孔就映入他的眼簾;這一幕在眼前突然變得模糊、扭曲、無限大與無限小,所有一切的慌亂驟然凝縮成一粒晶瑩的水珠,隨著他低頭的動作飛快地從視網膜上剝落下去。


  啪嗒,那冰涼鹹澀的液體落進她已經叫不出聲音卻仍舊大張著的嘴裏,還有一些落在她的臉上。她被這異物和涼意打亂了恐懼的頻率,這個角度她看不見玻璃房子了,於是像每一個這年代應有的孩子那樣,從痛苦中迅速地拔離出去,轉而投入另一樣關懷的事件當中:她合上了嘴,所有的聲音都隨著那滴淚水斂進去,像吃了什麽靈丹妙藥,又或者覺得這樣的味道很奇特——苦澀的、鹹鹹的,包含了很多很多……說不出名頭的情緒,是她從未嚐過的味道,好像一塊丟失的拚圖重新找回。她是不會哭的,因此所有人的流淚在她看來都很神奇;她伸出手,有些困惑地想要試圖抓住那些水滴。


  如果沒有刺耳的警報聲倏然響起的話,這一切說不定看上去很美好,很感人,似乎會迎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隻有一個人不這麽想。吃過同類的金魚是再也回不去的,它們已經嚐過了與餌食全然不同的滋味;淩衍之是明白的,他是認得他的,因為他們是一樣的人,他看得見虞漣那副人皮下的東西。


  虞漣現在完全沒有注意淩衍之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小小的孩子身上;緊張得冷汗淋漓,背脊弓起。更何況,淩衍之對他無法構成任何的威脅。事實也的確如此,淩衍之就連抬起身子,去夠著落在地上的那支安瓿的殘片,就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已經讓他幾乎喘不過來氣。他能用這小小的一片玻璃刺傷那人嗎?顯然是不可能的,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不過……還是有可以做到的事。


  他用那尖銳的邊緣,狠狠地劃向自己手腕的動脈。


  觸發生命安全級別的警報登時響徹全院,所有指標全部刷地變得血紅;這警報整棟樓所有機關辦公室和監控部門都會聽見,所有監控儀器設備上都會顯示,即便是四級試驗區域也會收到警報通知。此外,原本由內鎖安全優先而無法從外部打開的負壓氣閉空間,會為了優先保證實驗人員的生命安全,解除外向的操作鎖定……


  不管怎麽說,現在即使已經去不了一線了,我也好歹曾經是個拿實驗室當宿舍用的科學家啊。


  他聽見機械上升發出的摩擦聲,外間更多嘈嚷雜亂的喊聲透過空氣傳進來——太好了,果然有人從外麵將隔離閘解除了,肯定有人已經發現了異常,早等在門外想辦法打開它。從外側強行開啟的閘門因反向而往上緩緩升起,流動的空氣從底部湧進來。他在恍惚中隱約聽見有人在喊:……衍之!幻覺中,那聲音無比地熟悉與真實。


  那聲音讓他不知道從哪裏提起最後一股力氣,一把拽過淩依依,把她小小的身體從隔離閘下方剛剛騰起的狹窄縫隙裏塞了出去。


  快跑,他想要說,但是渾身冰冷,一下子栽倒下去。對麵的一隙亮光當中似乎隱約伸來一雙手,將淩依依抱了過去;眼前的視野昏沉發黑,麵前似乎隱隱綽綽有人在說什麽,他聽不清了;他的脖頸整個往後仰起,虞漣幾乎是拽著他的頭發將他提了起來,用髖骨和手臂頂住他身體的重量,像操作著一個瘦削卻巨大的玩偶。


  他們靠得很近,虞漣蓬勃的心跳和滾燙的體溫彌補了他的寒冷,而他的血浸透了虞漣永遠整潔挺括的衣衫。真有意思,到了最後,倒像是我倆融為一體了,身子緊貼著,像是一個人。“讓開,”他隱約感覺到虞漣手中安瓿碎裂的銳角尖端幾乎刺入了他的脖頸,心中有些好笑:我這樣的難道也可以當做人質嗎?有誰會當真在意?

  麵前似乎有隱隱綽綽的人,他們變成了水墨的黑影,濃淡得像一座座山。但是虞漣硬推著他往前走,麵前的山便如摩西分海一般讓開一條道路。淩衍之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是卻能夠感受到他們傳遞過來的鮮明的、哀傷又遺憾的情緒,能感覺到腳下粘膩,仿佛血跡在身後拖曳成一條紅色的河。


  但有一個人擋在麵前,沒有讓開。


  “他快要死了,根本連站也站不住,你帶著他能往哪裏走呢?”金鱗子說,他站在他們麵前,還是用他一貫高冷的、置身事外的語調說話。他剛從四級防護實驗室裏趕來,渾身像從水裏撈出來的那樣,汗得透濕,連蜷曲的額發都貼在臉上。這時候望著麵前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相隔幾年後的當麵;那感覺既熟悉又陌生,中間仿佛隔著一整個天塹。


  “所以,放開他吧,我來當你的人質。從根源上來說,本來也不關淩衍之什麽事,你和我都明白,走到這一步的起因是我。”金院士還是他那副欠扁的語調,但他說著低下頭來,摘下了臉上沉重的視覺輔助鏡,隨手扔到一邊。自從上一次審查中被強光持續照射之後,他就再也戴不了日常輕便型的那種看上去像是墨鏡的光學輔助鏡了,弱視症狀到了非常嚴峻的地步。許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氣,知道摘下這樣的眼鏡暴露在日光底下,對金鱗子來說基本上就變得和瞎子無異;甚至有些人對這張摘下眼鏡的臉感到陌生,眼眶周圍的顏色都因為長時間戴著鏡框而像被水泡過一樣不正常地發白,仿佛第一次知道他真正長什麽模樣。


  唯有虞漣對這張臉是熟悉的,熟悉到每一根細密蜷曲的睫毛。曾經他也為他揉按過眼窩解除疲乏,也見過他像野獸一般在深夜裏似會發光的淡到異常的瞳色。他從他還不用每時每刻都戴著這樣的眼鏡時就認識他了,在他們讀書的那會,他有時會站到他身後,用一隻手掌遮住他的眼廓強迫他閉一會兒眼,另一隻手的食指弓成指弓,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摩;他整個人便會向後仰起,腦袋放鬆地抵住他的腹部,蹭得那兒一陣難以言喻的暗癢。


  “放了他,我陪你走。”金鱗子舉起手,緊閉著雙眼,卻低聲說道,像是他曾經殷殷等待過的答案,“這一次我陪你走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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