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兵天將
漢森愣在原地,頭腦裏嗡嗡作響,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這龐大的信息量。
他猛地抬頭,正對上站在高處的虞漣冰冷的雙眼,看他那張精致的精英麵容扭曲起來,毫不猶豫地對身邊的人吩咐了什麽;緊接著,一群穿著紅色盛典日教衣的持槍衛兵們朝著人群衝過來,試圖撥開人群。衛兵們叫嚷著:“讓開!沒你們的事,讓我們過去——”
然而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信徒們猶疑著紛紛後退,極近的距離讓人們已經看清了他們的臉孔,突然有人叫道:“……等等,他們是OMEGA……他們全都是OMEGA!!!”
騷亂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長久以來潛移默化的鄙夷、對立和仇恨,在麵對被撕裂真實後的槍口時變成了切實的恐懼。人群開始凶猛地推搡起來。
不知是誰撿起剛剛被樊澍擊中後掉落下來的衛兵的槍支,突然就朝著衛兵的隊伍開了第一槍;槍放空了,但是聲響在廣場上回蕩起來,那加劇了某種衝突;有衛兵忍不住開槍還擊,局麵一發而不可收拾。數萬人在四個字母反複交疊組合的咒語聲中發瘋了似的向前湧動,他們潮水般地湧上台階,平民與士兵的陣團先前井水不犯河水,這會兒鋒線終於咬合起來,相互爭搶著武器。
這倒救了正在圍攻下左支右絀的王巍偉,他伸手使勁格住一個衛兵的手腕,將他整個人往下壓,提膝重重撞在那人的下巴上,推到一邊;緊接著旋身一腳飛踹,再把旁邊上來的第二個人踹出去好幾米,這才總算騰出空來,把脫臼的一邊胳膊猛地兌上,疼得齜牙咧嘴。他在把最後這兩個人撂倒之後,已經氣喘籲籲,上身全都是血,地上也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票。
好在終於沒有人再上來了,底下混亂的場麵顯然使得廣播的問題看上去沒那麽迫切;他剛喘了一口氣,就聽見通訊裏傳來淩衍之的聲音:“快!播放那首聖歌,《垂憐曲》!”而另一邊樊澍也在喊:“老王聽到沒?確保通訊台幹擾,但是放一條線路進來,我給你單獨頻碼……”
他忍不住呸了一口血沫,大大地翻了個白眼,“沒了我你們該怎麽辦?”
聖歌悠揚蕩滌的調子在混亂不堪的廣場上空響起來。那聽起來令人在飄飄欲仙和昏昏欲睡中選擇的平直冗長的唱段,在這時其實已經起不到任何蕩滌心靈淨化靈魂之類的作用。人們對它充耳不聞。
但是有一群人卻好像得到了什麽指令,突然像一群剛被激活的機器人那樣,麵無表情地衝向廣場上指定的位置——是那群“聖子”們,不唱詩的時候,他們看起來不像天使,而像是待機中的某種機器,洶湧的人群和危險的境地都不在他們的認知裏:不過想想也是,他們大概最大的也才5歲,從沒有見過這群膜拜他們的人會爆發出怎樣的惡意;他們隻知道,如果不立刻在垂憐曲時站到指定的位置,他們就要遭受管束神甫怎樣的責罰。
他們像聽到哨聲訓練有素的狗那樣衝了出去,在糾纏撕打做一塊的大人們的腿腳當中穿梭。人們不得不避讓他們,有的人甚至不小心踩在了他們身上。場麵更加混亂了。有人大叫“別打了!打傷了孩子算……”誰的?
他們突然齊刷刷地意識到——這些曾經價值連城、奇貨可居的孩子,不再是教會的所有品了;他們離得這麽近,就在自己身旁,毫無防範和所屬意識;他們那麽輕、那麽小……幾乎一隻胳膊就可以將他們夾在腋下帶走。他們甚至不會如同影視劇裏被帶走的孩子那樣會哭著掙紮叫媽媽。
是我的,這個孩子是我的。
不知是誰起的頭,所有人的目標突然不是槍支,而是兒童了。搶到一個兒童,朝著聖地的那扇巨大的拱形門外狂奔,眾人瘋狂地阻攔,一場搶奪幼子的大戰瞬間揭開帷幕。剛才在槍口下唯唯諾諾的人群這時候都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如果有親朋好友相攜組團來的明顯占據優勢,他們奪下武器,護住搶來的戰利品,抱團向出口方向運動。更多的人和人之間展開了一場頭破血流的毆打,孩子們原本茫然的模樣在他們的撕扯當中察覺了疼痛,突然打開開關那樣聲嘶力竭地嚎叫起來,尖利得仿佛汽笛聲;聖母俯瞰下的廣場幾乎立刻變成了人間地獄。
人在極端的刺激和環境的帶動下什麽都做得出來;前一刻他們可以匍匐在地無比虔誠,後一刻就可以本性畢露殺機四現。男孩兒值錢,可這年頭,女孩兒是無價之寶。
漢森和他的隊伍也瞬間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當中。他一時間顧不上淩衍之了,反倒要替他擋著其他人,一通混戰忙亂下來,轉身去看聖像底下,早已經不見人影;再往周圍一掃,隻見人山人海地亂成一片,哪裏能看得出來?
“人呢?!”他朝底下的獵戶們吼;清一色得到的隻有“沒在意”“沒看見!”的答複,倒是有人哭喪著臉訴苦:“老大,這亂起來沒法收拾了,我們還是保自己,先撤吧!”
而幾乎同時、挾帶著颶風般警笛聲從頭頂傳來,一排直升機組群突然出現在聖地上空,警笛聲像一個大罩子似的從天而降,裹挾著四種不同的語言的警方標準警告隨著風壓一並盤旋:“這裏是雲城空警聯,你們已經被包圍了!立刻解除武裝!原地投降!否則將視為恐怖分子同黨 ……”
烏合之眾嘩地一聲,像被一個大浪猛拍向城外那樣,退潮一般地朝著門外湧去;徒留沙灘上一片狼藉。地上丟下數十具屍體和近百號被踩踏、槍擊、毆打的傷員,螞蟻似的黏在廣場地麵上,像被踩傷了的蚯蚓那樣來回扭動。
“糟了,”獵戶們神經繃緊了,他們絕不希望在這種時候和政府軍隊摻雜不清。漢森心頭一緊,暗想:“來得好快!”他的手下有獵戶們朝著直升機舉起槍,狼頭立刻按住了槍身:“不行!”他再望了一眼站在陽台上的虞漣,可對方沒有看他,隻是仰著頭,不敢置信自己精心的籌謀會竹籃打水,咬著下唇,手指骨寸寸發白,好像要將那些飛機生吞下去。有幾個人上來輪番地拉他,似乎在勸他撤退。
漢森下意識地往前趕了兩步,就這一分神的間隙,子彈幾乎擦著他的耳廓打過來,皮膚外緣一陣燒灼的疼痛,半邊的視線登時騰紅;緊接著一串子彈打成了排濺在他腳前麵。他反射地急忙還了兩槍,往前一看,樊澍掣著一架M40A5當衝鋒槍使,不管不顧就直接這麽衝了過來,兩個人的視線對上了,漢森看得見那雙瞳仁裏頭暗燒著的火,猛獸般亮得瘮人;自己手裏不過是個左輪,為了方便扮相他們都沒帶大槍,這一下就火力上出現了差距缺口,而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劣勢:那人好像不要命了,打發了凶性,眉宇一剔全是冷酷凶狠,看得人不禁心中一寒。子彈打空了的槍被他像燒火棍一樣掄出去,登時把最近的一個人腦袋砸出一個血糊拉茬的窟窿。一群人被駭得都往後退,漢森急忙抓緊對獵戶們下令:“撤!”
獵戶們得到命令,飛快地丟下聖嬰的儀仗和禮袍,混在人群當中,沿著參拜道向外退去。
樊澍也沒有追,反而把槍一扔,縱身就跳進水池裏大喊:“衍之!”四下逡巡地找著對方的身影。突然,他仿佛收到了某種啟示一般,艱難地邁過一層層滴水台,踩著生在池底部濕滑的苔蘚,一步一踉蹌地抵抗著噴水口的逆流邁向中央,將沉在水底的淩衍之和女孩一把拎了起來。水隻有半人多深,但是因為剛才011抱得太緊,情勢又過於緊急,淩衍之一個失足滑跌進水中,底部厚厚一層綠油油的苔蘚,完全用不上力,所以竟然一時缺氧,掙紮不起來。繼而又爆發了槍戰,子彈在上頭紛飛,還有許多人在找他們,他隻得捂住女孩口鼻,不敢露頭出來。
樊澍艱難地把兩人托出水麵,飛快地拎著女孩磕在膝蓋上,頭部垂下,拉出舌頭,再朝背上狠狠一拍,水就控出來了;她嗆得不深,這下知道難受,終於哇嗷哇嗷地開始嚎啕。樊澍再急忙去查看淩衍之,他的溺水嚴重得多,顯然在無意識中盡量護住女孩,使勁把她的口鼻托出水麵,自己反而沉在裏頭更爬不出來,這時候渾身痙攣,被樊澍硬磕著控了水,再翻平在地上,把頭後仰,疊住雙手在胸骨下方發狠地拚命按壓,再捏住鼻子、扣開下頜進行人工呼吸,跟著再次起身按壓。他聽不見別的聲音,看不見別的物事,顱腔裏甕甕地全是自己的喊聲:“衍之!!你醒醒!”
虞漣摔開拉著他的眾人,從下屬手中奪過一把槍,透過準星瞄準廣場的中央。淩衍之蒼白的臉、滿臉水漬,像個玩偶一樣躺在那裏,樊澍咬著牙,不敢鬆自己的勁,也不知道自己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來回了多少次,低下頭去一次次把空氣渡進他嘴裏;那一槍打在他身畔的水池壁上,火星四濺,他渾不在意。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淩衍之喉管抽搐痙攣,“聖水”混著血沫陡然噴吐出來,臉上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汗,他喘息著想要撐起來,胳膊卻不聽使喚,隻能歪向一邊,從肺腔到上顎全是麻的,酸液在胃裏不斷反嘔,好像要連著內髒一起攪拌成碎片再倒出來。
“操,”樊澍倉促地說,好像溺水瀕死的是他那樣,“你醒了!”他喘了口氣,自己反而軟綿綿地往後跌開,好像所有的力量都用盡了,淩衍之胸脯起伏,好想對他說你簡直把我肋骨按斷了,可竟說不出口:渾身上下都冷得瑟瑟,唯有心髒那一塊又辣又燙,連疼痛也灼人。他掙紮起身,一抬眼,正對上居高臨下望著他的虞漣,他眼神發冷,手臂繃成一線,頂端連著漆黑的槍口。
有一種情緒隔著廣場上被空間拉得細長,像狂風倒卷時飛舞的亂發,在兩人的眼底無聲地流轉。
直到落下的直升機旋轉的螺旋槳巨大的響聲將視野切斷,那一根繃緊的弦才終於啪地斷開,淩衍之整個人像失了線的風箏,突地向前跌下去。樊澍撐著勁起來,一把摟過他,將他抗在肩上,另一隻手抱過孩子;直升機沒有停穩就拉開艙門,裏麵的人朝著樊澍喊:“澍哥,快點!”緊接著伸出一隻手,從樊澍身上接過瀕臨脫力的淩衍之,先拉進機艙。那隻手腕很有力,淩衍之險些覺得自己的胳膊要被他那一股大力扯斷了,整個人幾乎是被懸空提著摔進座位裏頭,疼痛像是延遲了許久這會兒全部上線,大腦裏一下子全是懵的,隻聽得對方一迭聲催促駕駛員:“快快快快,別停,直接拉起來!!!”
他朦朧著往前看,有人正單手替他係上安全帶,把耳機往他頭上懟。那張臉好熟悉——
“……操。”他記得這張臉,畢竟之前被這人揍得鼻青臉腫過;隻是淩衍之多半把那一拳歸咎於自己應受的懲罰,所以並沒有在這個蠢蛋身上多下功夫。隻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犯了錯就把自己一頭栽進土裏撅著腚裝鴕鳥的混小子而已。
吳山緊張地拉上艙門,對樊澍喊:“澍哥!你沒事吧?”
王巍偉大喘著氣,替自己紮上正在流血的傷口,一邊透過舷窗往外看。“*,樊澍你還安排了一招伏兵啊?這招夠狠,簡直天兵天將啊,幹他娘的下去把這群渣都抓了,別放跑,底下有沒有人堵著?他媽的那個OMEGA不能跑了……”但他視野逐漸清晰,眼睛逐漸瞪大,望著臨近機身上彩繪著的綠色娃娃朝他眨眼的卡哇伊圖標,那絕對不屬於任何警隊:“我屮艸芔茻,等一下,這些直升機是什麽?”
吳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租來的,有個朋友……用公益的名義幫的忙。”
王巍偉幾乎蹦起來:“???哈???”他又慌張地看了一圈,最後確定,他沒看到吳山的搭檔。按道理講,他們出這樣的任務肯定都得兩人一小隊基本配置。王巍偉臉上不由得色澤變幻五彩繽紛:“你搞什麽?唱空城計?”他仔細想了想,直升機隊來得太快了,而且從頭到尾,好像沒有開過一槍。
吳山用對講機講了幾句。那些直升機朝他們後方飛去,突然排成了十字,然後齊刷刷地盤旋著拉出彩煙,將視線裏的聖地、教堂、巨大的瑪利亞雕塑和螞蟻似的人群都變得模糊。“慶賀項目,”吳山有點得意,他那點兒年輕人特有的顯擺勁兒露出來,好像一條拚命搖尾巴的狗,“朝聖日嘛,總得來點助興的。”
樊澍躺在後排動不了,女孩兒壓在他的胸口上,他得把手堵在她耳朵上麵,用安全帶捆緊了防止她滑落下去;而也許是因為先前累得狠了,在如此嘈雜吵鬧的環境中,她居然一下子睡著了,嘟起的小嘴裏發出咕嚕嚕不成調的鼾聲,還不停地打著嗝。
“澍哥,我出來沒打報告,李局批不了這事。我們得把飛機扔在下一個山頭,你知道,靠近來洋村的位置那裏有暗雷子,然後,我們人不太夠,現在的局勢不能就這麽直接回去,我們得非法越境……你有安全渠道嗎?”他磕磕巴巴地說,好像學生在匯報成果,又仿佛做錯了事十分害怕被訓斥,“抱歉,我一個人的話,隻能做到這麽多——”
王巍偉大怒:“我們能不能別剛唱完空城計就敗走麥城?當爺在這裏沒有人脈的嗎?”
樊澍笑了:“你這不是做到了嗎。”他努力抬起重得跟灌了鉛似的手,使勁夠長了身子,在年輕的後輩的背上用力拍了拍。
那小子,那個膽小、懦弱、犯下錯誤臨陣脫逃,還因為想要推卸責任而朝OMEGA大動幹戈的混賬,他在動手毆打淩衍之之後被關了三個月的禁閉,調離外勤崗;而現在,他再一次來到了這片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願回來的地方,隻憑一個懇求,一架救援直升機,一個聯絡信號。
樊澍替他挨了三顆槍子,在加護病房裏躺了一個月;卻也沒怪罪過他,甚至在被勒令停職審查後,他們倆之間仍然保留著聯係,許多重要信息的轉手處理渠道和中間人都在吳山手中,可以說他仍然是樊澍最信賴的人之一。但他要的不僅僅是信賴;他誠惶誠恐、甚至持之以恒地等著樊澍給他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和歇斯底裏的發飆,指責他那些顯而易見又蠢不可及的失誤,就像那一趟趟審查和反省會上他麵對的無數精英給他一幀幀分析時那樣;哪怕隻是甩臉子和冷落也會好受一點。
但現在,一手帶他的師父終於對他說,你做到了。
吳山忍不住猛地摘下耳機,使勁抬起臉,在引擎巨大的轟鳴聲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