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再度降臨
兩人來回地在牆兩側角力,這時候身側的門突然被猛地推開,砰地一下,剛好撞上王巍偉的後腦。這裏懺悔室的門都是鐵鎖門,四角都是鐵皮,一下子撞在王巍偉頭上,登時讓略站上風的他頭暈眼花,樊澍恰機送出一腳,將他蹬回懺悔室裏,再砰地把門摜上了。這邊才終於喘過氣來,渾身都疼得厲害,汗流浹背,王巍偉可是個好對手,個頭又比他高半頭,這一套擒拿估計在隊裏都少有敵手,如果沒人幫忙再過幾招他非輸不可了。
一抬頭,果然是淩衍之站在階梯上麵瞥著他。忍不住呸了口血沫子,心裏有氣喘不平,又打得渾身血湧,腎上腺素下不去,“你怎麽多等一會,我被打趴下了不更省你事。”
淩衍之抿著嘴冷著臉,他狀態也不太正常,沒好氣地頂回去:“那家夥比你強,我一個人搞不定他。”
樊澍火往頭頂上衝,他從來不發火的溫脾性碰著淩衍之全給拋九霄雲外去了,這家夥怎麽就跟個辣椒水似的?他再也忍不住碰地一下拍在淩衍之肩膀上,推搡著一股大力把他抵到牆上,攥得肩胛骨到上臂幾乎全麻了:“你意思是你搞得定我?我他媽欠了你的所以怎麽被你對待都是活該是吧?!”兩個人身子貼在一塊,滾燙的氣息交哺在一起,淩衍之掙了掙,他掙不開這雙好像鐵鑄似的手臂,好像囚籠一樣把他圈在中間,這種無力反抗的慣性讓他幾乎下意識地一動不動,放棄了掙脫,眼睛也垂下來,隻瞥向旁邊。而樊澍突然猛地鬆開他,好像要抑著自己一樣突然狠狠往牆上錘了一拳,指骨兀起的地方登時鮮血淋漓,人卻掉頭就走,牙縫裏擠出字來:“……我他媽喜歡上你就是自虐。”
淩衍之被他嗆得出不來聲。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算什麽心情,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對待這個人。好像一切都亂了套了,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懸在中央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好像所有的恨淤積在那兒積攢著就要潰堤,如果終於終於能落到一個具體的目標身上發泄掉該多麽爽快,可他又偏偏不願這個人是樊澍。
明明自己前一分鍾還拿槍指著他,享受了一下自己揭破他的謊言之後、隱忍多年的痛恨終於能夠宣泄的快感;但後一秒就後悔了,看到他和自己的同僚打做一團,心裏頭仿佛被剜了一塊那樣疼。所以最後還是忍不住出手幫忙了,幫了以後又兀自生氣,到頭來兩個人是既解不開,又繞不開,都不好過。
……我他媽才是自虐。淩衍之咬著下唇,在心裏頭罵自己。他用了點勁兒,一不留神嘴裏都嚐到血腥味。這時候聖地的鍾聲卻陡然響起,低沉洪亮,振聾發聵,朝聖日的儀式已經開始了。
一切都看起來沒有什麽異樣;OMEGA們奪取聖地教會所在的閃電戰實在是太過清晰高效,顯然裏麵有內應。從其他人的反應來看,全沒有接到相應的動靜。這會兒他們都穿上神甫的服裝,一臉的虔誠肅穆,大彌撒又是到處充溢著神聖的氣息,自然連個高聲說話的都沒有。第一批信眾已經滿滿當當地到達了聖地前的廣場,在進入聖地之前最後一次被檢查身上攜帶的物品,並向聖水池中點聖水、劃聖號。大主教站在高處,已經換上了披著紅幡的聖袍;他身邊站著的穿著祭司服飾的正是虞漣,換上那裝潢精美的沉重外衣,沒有人能看得出來他是個OMEGA,唯一要說有什麽不足的,那可能就是這樣的裝扮太過適合他,反而顯得太美,和旁邊那個大腹便便的糟老頭子站在一起,簡直讓人挪不開眼,像是牆上的神像雕塑裏的美青年活了過來。
大主教顫巍巍地站在最高的塔樓瞻台上麵,接受著信徒們的屈膝,看他們尋找跪凳跪下開始靜心,他們密密麻麻的人頭連綴成一片,好像無數倉皇無措尋找蟻後的螞蟻。自己的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麵,最外圍也有長槍短炮的記者,但他們不能進來打擾儀式。他以前最討厭這些記者,不準他們進入廣場的命令就是他下的。然而現在,他祈禱著那些巨大的紅圈能夠早點發覺這裏麵的不對勁,心裏盤算著是否要呼救,該怎麽在教義裏摻雜著求救信號。不過自己一旦呼救,這些自己這麽多年攢下來、看得比性命還重的這群娃娃們可能就全要斷送了……他望著虞漣牽著的一個懵懵懂懂的孩童,正笑眯眯地低頭同他講話,教他把話筒舉向大主教麵前。孩童大睜著眼睛、張著嘴巴,全不 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隻是乖順地聽從著吩咐。
這群崽子!看起來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可他們越是長大,越是能感覺到性格上的某種“缺失”。他們太乖巧了,完全不懂得什麽是反抗;也絲毫沒有什麽“依戀性”。平常倒是沒什麽不方便,可現在就成了養不熟的白眼狼,輕輕巧巧就給拐走了!
大主教心中肉疼得厲害。這裏可是有‘東方梵蒂岡’之稱的聖地,我們本就該享有一切的豁免權。誰能想到這群肮髒的OMEGA全然不顧所有的條約,心中一點人性也沒有!
但他寄希望於派出去迎接“聖子”的洗禮隊,那是由他的親信帶隊護送,實力強勁,最為可靠,配備的裝備也是最好的,一眼就能看穿這些OMEGA的偽裝。
虞漣作為“大祭司”,這時候向前一步,原本是要帶領大家念誦懺悔經。他走向話筒,看著那群信徒們此起彼伏地捶著胸口,喃喃地念道“我罪、我罪、我的重罪”。你們根本不知道你們的罪過是什麽,虞漣心想,就像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麽錯。
他清了清嗓子。“大家今天齊聚在這裏,是為了懺悔我們的罪行。我們的罪行是我們的無知,我們的不知悔改,我們日複一日的重蹈覆轍。”
他的聲音文縐縐的,像大學講師,令人聽得舒暢。講得雖然不同往常,卻並沒有什麽特別過分的地方,眾人一時間也沒法體會到深處,隻是有些疑惑地看著,心裏暗想這個新的祭司是從哪裏來的?
“你們知道沃爾道夫的維納斯嗎?”他繼續平靜而憫人地說道,“它來自兩萬年前的石器時代,由一塊帶有紅赭色彩的鮞粒石灰石雕刻而成。那雕像有著萎縮的頭部、消失了的五官、短小失去發育的四肢,以及超乎常理膨脹了數倍的**、乳房和腹部,是因生殖崇拜而生在藝術上的誇大幻想。”
底下竊竊私語的聲音大了起來。
“但如今,在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黑市裏,沃爾道夫的維納斯是存在的。你們中也有很多人見過吧。那可不是雕像圖騰,而是活的——活生生的人。”
人群轟地一下,全部齊刷刷地看上來。 他們似乎終於發現了這場布道不太正常。
“我們將沃爾道夫的維納斯出口到世界各地……我們給他起了更為動聽的名字,叫做‘天使’。這是雲城最大的貿易,甚至超過了毒品。為了延續種群我們可以無所不用其極,但就像神明預示著的再度降臨那樣,曆史如蛇銜尾。‘必然,即將有某種啟示;必然,即將有再度的降臨。’”
他招了招手,身旁的孩子向前一步,周圍的衛兵們也帶著其他的男童,走向雕欄的前排。他們沒有什麽反抗:反正在這裏隻讀經書,隻唱聖歌,一切與往常沒有太多不同。他們彷如平日唱詩那樣齊聲開口,悠揚的聲音恍如天籟;葉芝的詩句如同某種詛咒,又像是預言,從他們的唇中傾瀉而下:
“一切已崩潰,抓不住重心;
純然的混亂淹沒了世界,
血腥的濁流出閘,而四方
淳厚的風俗皆已蕩然;
上焉者毫無信心,下焉者
滿腔是激情的狂熱。
……
黑暗重新降下;但現在我知道
沉睡如石的二十個世紀,當時
如何被一隻搖籃搖成了惡魔,
而何來猛獸,時限終於到期,
正蹣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誕生?”
四周原本用於直播的屏幕上,隨著那一句句仿佛黑影般盤桓的詩句被童稚純亮的聲音念出,出現了無數晃動的圖像。人群躁動不安,像陡然被揭開眼罩的受驚的馬群,焦躁地原地踏步。——天使。當這個美妙的名字加諸於身的“生物”真正暴露在陽光之下時,它帶來的極其強烈的視覺衝擊和背離人倫的感受,令人感到一種悖德的反嘔。這東西怎麽能叫做“天使”呢?它甚至連“生物”都很難算上,就算給個好聽的名字,那也應該是“肉蒲團”。
屏幕上顯示出製造的流水線工廠、運輸的渠道、製作的“藥材”……明明是清朗天真的誦讀聲伴奏,卻有許多人忍不住感到一陣陣反嘔。
“也許我們應該重新將沃爾道夫維納斯的雕像樹立在廣場上,就矗在這兒,把聖母像騰給它,香火祭祀,綿延流長,畢竟,它就是我們下一代的‘母親’。”
人群躁動起來,很多人抬頭去看遠處的記者、圍繞在四處的演播機器,好像做小抄的學生被老師發現了那樣,不敢置信這樣的話正在全世界範圍的直播;那就揭開了最後一層文明的遮羞布。
“不必自欺欺人了,見過‘天使’的人多得很。那在黑市上甚至不是秘密。不過,我在這裏,也並不是要否認各位始終堅持的信仰,指責一群甘願主動懺悔自己罪行的人。” 他緩緩地說道,聲音像是具有某種威嚇的魔力,“但是,如果我告訴你們,其實原本不必如此呢?如果,你們的懺悔已經得到回應,如果,真正的聖母已經降臨人間;而這群人,隻為了自己巨額投入天使養殖場的利潤不至於虧損,為了自己神聖的權威不受到挑戰,而選擇隱瞞事情的真相呢?”
大主教瞪大了眼,就差否認“我不是,我沒有”了,在信眾們灼灼的逼視下,顫顫巍巍地揮舞著手臂,盡量讓自己不失體麵威嚴:“這是汙蔑,這是謊言!……聖子都是神賜的子民,如果真像你所說的,但凡有良知的人怎麽可能袖手旁觀……?上帝、……上帝也會……”他絞盡腦汁想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卻遠遠看見自己派出去迎接“聖子”的衛隊,帶著朝聖的儀仗雄赳赳氣昂昂地正開出一條路來。他突然有了底氣,又像抓住了最後的稻草,猛地向遠處一指:“你們看,聖子來了,他會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的信仰經受得住考驗,讓他過來!我會證明給你們看,他是神選的子嗣——”
人們緩緩地讓開一條道,將信將疑地拱衛著那一隊人馬走過來。在懷抱著聖嬰的親衛麵前,人們顫巍巍地劃著十字,摸著繈褓垂下來的金色華美布幔的邊角,感覺這樣自己就沾到了能夠子嗣綿延的恩惠。但漸漸地,人群騷動起來,像海浪似的,卻不往前拍,反而後退;緊接著,從最裏麵一層開始跪下來,呼啦啦地一片像多米諾骨牌,從中心向外側蔓延。
連大主教也發覺了不對,豆大的冷汗從三重冠中一顆顆砸下來。衛隊裏的人的臉孔那麽陌生,他們在廣場的中央舉起了孩子,那孩子與他們先前看到的聖嬰、聖子都不同:她紮著兩個翹起的辮子,穿著白色的蛋糕裙子。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四處骨碌碌地轉著,嘴角咧開一個笑容,伸出胖乎乎的雙臂,對著剛剛升起的太陽、碧藍的天空和穿過指間的風大叫:
“呀——!”
周圍並沒有什麽聲音回答,反而一瞬間陷入驟然的沉默裏;但是小公主並不介意,她漆黑的眼珠倒映著整個世界的樣子,一切都那麽新奇,那麽真實,都是觸手可及的;她滿意地探出身子,抓握住最近的一片樹葉,突然咯咯地笑起來。
那與他們見慣了的侍奉在聖地的聖童們全然不同:他們不會笑,也不懂得反抗,一個個乖順得仿佛木偶。
而如今,就隻是這一聲真切的笑聲,那麽童稚純真,清脆如銀鈴,人們的眼裏突然全部不可抑製地蓄滿了淚水。
20年了,我們等了太久……太久……太久了!
漢森和獵戶們護衛著這位“夏娃”,他們身上帶著最好的裝備,這時候全部架了出來,黑洞洞的槍口像古老的荊棘王冠,將全人類的公主拱衛在正中。遠處也有著潛伏的小隊,防的是人們突然暴動。但是信眾沒有人衝上來,他們全然呆住了,仍然跪著,反而有些人害怕地向後仰著身子;突然不知誰領了頭,他們齊刷刷地學著女孩的模樣伸出雙手,再涕泗橫流地深深拜下去。
成了,漢森環顧著遠處聯袂成一片的攝像攝影快門的眩光,還有這廣場裏精心安排的各個角度全球同步直播的儀器。全世界都會知道,都會看到。我們能改變這一切,改變加諸在身上所有的不公和壓迫,那些錯誤和不被理解都應該得到報償。
他將孩子抱在懷裏,附著耳朵教她說她自從獲得自由後會說的第一句話;她很高興,因為這個音很簡單,她老早就會說;而現在她如果說的對了,就能得到擁抱和糖果。擁抱是這世上最舒適的一件事,而糖果是最好吃的東西。所以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著麵前的方向奶聲奶氣地喊:
“麻——麻——”
那看起來,就像是在向虞漣這麽呼叫。他也順應地回應這呼喚,帶一點慈愛的笑容:“我的孩子。”
人們順著“夏娃”呼喊的方向望過去,眼神裏有些東西已經變了,變成類似於雜糅著感動、恐懼、震驚與孺慕的全部表情。
成功了。虞漣露出了微笑,他想,這是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報複。如果一百萬年後文明再度如莫比烏斯環那樣循環往複,他們審視我們的遺跡時也一定如同今日的我們審視複活節島的文明崩潰一樣,迷失在如迷宮般的文明背後,最後歸咎於某種信仰狂熱的崇拜。
樊澍和淩衍之躲在大殿的雕刻繁複的廊柱後麵,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這裏的一切都過於安靜了,除了彼此的呼吸聲以外;他們不會被烏合之眾的情緒裹挾進去,好像把一個問題換了個角度,反而看得更清晰。樊澍突然明白這個OMEGA不是瘋了,而是充滿野心:即便他想要報複,就算他聯合了全世界所有的OMEGA,也不可能戰勝得了這樣的時代,因為他們是人造的弱者。所以他要借助信仰的力量,把自己塑造成人造的強者,後天的偶像。信息正以納米級的速度飛速傳播出去。要不了多久,他就是聖母的化身、新宗教裏的象征了。
而淩衍之也明白了,原本朦朧的影子如今終於戳破了那一層紙。他總覺得虞漣和自己有著很多相似的部分,很多共情的語言,他們是能夠互相理解的。但眼下他終於明白,這個社會學家出身的OMEGA,野心比自己要大得多得多,他追求的是目前這個社會的崩潰。
虞漣遠遠的背影桀驁地立在那裏,側臉的輪廓尖銳地凹下去,仿佛在說,你看吧,是他們先宣戰的;而這就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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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道夫的維納斯:是真實存在的石器時代的雕塑。大家可以搜索一下就能看到,文中“天使”的模樣是按照它設計的。
*文中孩童唱詩的詩句出自葉芝《再度降臨》,葉芝除了我們都很耳熟能詳的《當你老了》以外,其實是一位宗教派的詩人,提倡曆史循環論,在《再度降臨》中描繪了一個世界毀滅、文明崩潰後,從搖籃中誕生野獸的時代。
*複活節島:複活節島是社會學研究的一個常用案例。它曾有著極端密集的人口和富裕的生活,但卻如瑪雅文明一般陡然隕落,最終淪落到人吃人的境地。究其原因,除了自然資源枯竭,最大的可能就是宗教泛濫。如今複活節島尚餘巨大的人臉石雕,以如今的科技人力都極難完成,難以想象那樣的時代是如何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