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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落子不悔

  金鱗子這輩子還沒受過這樣的待遇。之前定級派也遇到過艱難的時刻,最慘烈的是第一次想推行ABO定級分化政策時遇到的阻力,那直接導致他的導師被刺殺身亡,當時他提前察覺到陰謀,把金鱗子和其他幾個學生派到國外去訪學,才逃過了一劫。


  但如今風水輪流轉,該來的跑不掉。他每日帶著保鏢,出行都是國家領導人的安保級別,也攔不住明槍易擋,暗箭難防。這一次也同樣是刺殺,隻是無形的刀刃陷阱,防不勝防。


  強光燈照著他本就畏光的眼睛,眼淚一直流到整個眼睛都發腫幹涸,布滿血絲,睜都睜不開。灰蒙蒙的視線中有人把什麽圖像似的紙張抵在他麵前,他隱約能聞到油墨的味道,卻完全看不清上麵的圖像。他被維安委帶走以後,也沒有受什麽虐待,就是一盞強燈照著,已經無異於頂級酷刑了。


  維安委的成岱宗成局親自坐鎮,微笑地摩挲著自己地中海的頭頂。“仔細看看呀,哎呀,金院士,這人是誰?”


  然後他猛地一拍腦門,好像十分歉疚地記起:“啊,對不起,我忘了你離了你那副眼鏡就是個瞎子,應該看不見。”


  金鱗子隻哼了一聲。成局也不需要他應和,便把話題繼續下去:

  “你知道嗎?你老婆們的過往情史現在是網上最熱門的討論話題。還有你和他們好笑的‘合同’。那算什麽?情趣嗎?又或者你有當救世主成癮的癖好,喜歡給自己戴綠帽子的癖好,更可能是有某些性方麵的障礙症?當然這屬於隱私,我隻是就事論事,其中的細節會有大眾樂於去討論。我們的專家組認為你在內心深處有愧疚,甚至有某種情感潔癖,所以才導致你用這種類似於合同合約的方式來‘娶’了這麽多老婆,好彌補‘定級製度’裏你發現了卻無法修正的缺陷。”


  他揮了揮手,周圍的屏幕陸續亮起來。


  “讓我們來欣賞一下吧,你苦心經營的‘後宮’——”


  屏幕上,四份不同的OMEGA資料被叫到眼前。


  “你的第四號合同對象淩衍之,前夫是國安局隱形特工,自身曾為生殖醫學博士,也曾經是你的學生、你研究團隊中的一員。五年前因為過失殺人罪遭到霍爾特-林指數降級。你希望利用他極強的自尊心和報複心,培養他成為新的OMEGA協理會會長。”


  “你的三號合同對象冀穠,有過失敗的婚姻和糟糕透頂的懷孕經曆,卻仍然向往愛情,長期遭遇家暴卻性格懦弱不敢反抗,更沒有任何足以獨立生存的技能。你以救世主的姿態進入他的生活,他勢必將你視為唯一可以信賴和愛的對象。一種簡單的心理操縱,哈?明明有那麽多教派,他卻偏偏信仰了和OMEGA最為水火不容的新懺教,這隻是一個巧合嗎?”


  “你的二號合同對象李嘉熙,頂級黑客,你倆算是不打不相識啊? 他本來是受雇來破壞當時正在建設的ABO定級分化製度的數據庫,但是卻被你收服了,後來轉過頭為你賣命,也是夠忠心的,被逮住了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做的,死活不吐露後台是誰……他最後降級成了OMEGA,對你來說是不是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是覺得對他虧欠,所以才把他收進你的後宮?你不喜歡這個詞?那我應該怎麽說,——你的——私兵?內閣?”


  他滿意地看到金鱗子一貫藐視眾人的臉孔上肌肉抽搐的模樣。眼淚在上麵縱橫。雖然這是基於強光照射的後果,不過強者示弱給人的觀感很好。他繼續敲了敲桌子,

  “你的一號合同對象……”


  “——夠了。”金鱗子沙啞著嗓子吼出聲來。這是他被帶走監管以來第一次說話。


  “怎麽了,揭開傷疤的滋味不好受,可是另外那三個你可能不承認,說我們是捕風捉影;咬死了你隻不過是個愛戴綠帽子的善人。可這一個卻是實打實的證據啊。”


  最後一份資料被叫到眼前,畫麵上的人的圖像逐漸清晰。“這可奇了,你不如仔細看一看,來,瞪大你流淚的眼睛看一看……奇跡啊!你是怎麽想的,他不是已經死了嗎?身體病弱,因為難產死在你的醫院裏……然後他的鬼魂現在出現在雲城,領導逃亡的OMEGA流民,還剛好出現在殺害易華藏的現場?”


  那一張模糊的圖像被無限放大在屏幕上,重新用算法處理過後,出現了一張英俊的臉孔,雲城的山風沒有在那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他仍然戴著金絲邊的眼鏡,身上從衣服到頭發都一絲不苟。


  “虞漣……”


  金鱗子微微抬起頭,他嚐試著在強光下睜開眼,眼淚順著顴骨流到下頜。


  成岱宗拍了拍手,十分滿意:


  “……看來你記得他叫什麽名字啊。這會兒看得見了?好了,能不能解釋一下,這個‘鬼魂’是怎麽回事?人死不能複生吧,金院士,除非他一早就沒死。你這一局大棋,下到這個時候也有點圖窮匕見了啊。”


  男人嘴唇顫抖,原本就淺色的異瞳在燈光下照得更淺,這時候拚著睜開了,裏頭全是血絲,淚流不止,卻定定地瞪著眼前人。


  成局歎了口氣說:“你瞪我也沒用,交不交代也就這樣吧。你脫得了關係嗎?你不說,也有的是人說。當初偽造屍體的人,做手術的人,那麽多張嘴呢,一個個問過去唄,我們維安委嘛,就是做這個事的。等把這個鬼魂抓回來,你說不說也都一樣了;就算沒抓回來,今年的換選也沒你什麽事了。我奉勸你一句啊,你的另外兩個老婆還在外麵,自然有記者和鍵盤俠對他們輪番轟炸。李嘉熙那種千錘百煉的怪胎不說,另外那個唯唯諾諾的,他可不經嚇啊?”他露出一個笑容,“這樣,我和你打個商量。你交代一點有用的信息,就一點,隻要有價值,我就派人給你的兩個老婆發保護令,保證沒有人煩他們……怎麽樣?我說啊,連自己老婆都保護不了,對你來說才是最不能忍受的吧?”


  冀穠麵色慘白。他什麽也回答不上來,閃光燈閃得他反胃。他走到哪都有突然伸過來的直播或者采訪屏幕,每個人看他都像看大猩猩——眼光裏充斥著高人一等的嘲弄和鄙夷。到處都有竊竊的耳語聲,已經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幻聽:

  喂,那不就是傳說中的那個……聽說了嗎?這個OMEGA可絕了……看不出來吧,他嫁過三次人,懷過四次孕……長成這副磕磣模樣!使了什麽手段?肯定是那方麵比較天賦異稟……誰知道呢?姓金的看起來就不太正常……哈哈哈哈!我說,四個老婆,忙得過來嗎?他們怎麽輪班?……這是慈善吧,有內部人爆料了,說連孩子都不是金的……那是誰的?他信過新懺教!一個OMEGA信新懺教?他怎麽不去死呢……金鱗子是國賊!試圖分-裂國-家,他們都是他養的狗!……你看過網上那篇分析博了嗎?那上麵說他的四個老婆都是精挑細選的,他要把OMEGA變成自己的私兵,這都是算好了要上位!…………


  張晨暉盡量地在外麵擋著人,又叫來OMEGA協理會的人幫忙隔離,但就這樣也擋不住,這比當初淩衍之的事鬧得大多了,金鱗子算是國民級的新聞來源。再加上現在這座醫院群龍無首,來往的醫生也經常相互間竊竊私語,魂不守舍;一不留神就有記者鑽進來,甚至買通護士醫生。


  李嘉熙麵色蠟黃地走進病房,發現冀穠眼底青黑,脊背板得筆直地瞪著前方,麵前電視上在放采訪他前夫的新聞。那個曾經將他棄若敝履的男人,如今為了錢財和話題度,又再度跳出視線,向媒體添油加醋地售賣他的陰私、九分假摻著一分真,他們越將他說得越不堪入目,圍觀者們越是相信,並且越是興奮。


  西王母直接走過去拔了電視的電源開關:“別看了。”


  “……讓我看吧。”倉鼠小聲說,“反正要睡也睡不著,還不如讓我看看他們說什麽。”他指著變得黑洞洞的屏幕,眼睛卻一眨不眨,“那個人,就剛才說話那個,就是他把我丟在醫院裏等死,我到處都找不到他。要不是老金救了我,我那時候就死了。現在這家夥居然冒出來了,好好笑。”


  西王母還是那一副臭臉,因為連日的奔波顯得更加疲憊,好像整個要往裏凹進去。“他們說的不是真的。”


  “我知道他們說的不是真的,所以才敢聽。”倉鼠慢慢地說,“但是要是我看其他的,比如說你的,說之之哥的,說那個死去的虞哥的……還有那麽多說老金的,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怕聽多了,自己也不知道會怎麽想。”他抬起頭,兩人的視線對上,都苦笑了一下,“你那邊怎麽樣?”


  李嘉熙搖了搖頭。“不行,我都盡量找了一遍,可是這一次定級派幾個領頭的都被調查了,剩下來的暫時也都在觀望。”


  倉鼠沒了電視可以盯著,隻好轉頭去盯著他:“他們說,是之之哥殺了那個家夥……你相信嗎?”


  “你不信?”


  “媒體說之之哥是為了報複他。我覺得他們都不了解他。”


  李嘉熙嗤了一聲,從他的手持全息屏上旋了一個五子棋出來,點上第一步。“怎麽,你覺得淩衍之是大好人?是個心地純良積極向上的慈善家?我覺得他報複心可重了,看他之前的丈夫給他害成了什麽樣?”


  倉鼠伸手點了第二步。“我承認,之之哥肯定是在報複的。我們有他的粉絲群,大家跟調查員一樣,S-M什麽的,肯定隻是個幌子啦。他在報複,但不是在報複他老公;他要報複的東西大得多,就算是人,也肯定不是一個人。易老板在投資他,他也在投資易老板啊,在雲城把易老板殺了?那之前的委屈不是白受了嗎。”


  李嘉熙毫不留情地伸手點擊虛擬屏,黑子躍出,堵住白子三連雙活的頭尾。“也許他終於忍受不了了呢?”


  “之之哥敢從三樓跳下來,敢一個人去教眾集會救我,隻不過是一個易華藏,我懂得,他沒什麽忍受不了的。”


  西王母翻了個白眼。“他我是不懂,沒你這個唯粉懂。不過,另一個人就是在報複,我知道。”


  “……另一個人?”


  “啊。就是虞漣。你見過他照片吧,老金的第一任。他在家裏隻擺過他的照片。一個渾身恨不得把自己裝備成鋼鐵俠的人,他那係統都要建成賈維斯了,居然會擺照片。這幾天新聞也把虞漣翻了個底朝天了,沒什麽好瞞的。沒錯,是老金幫他偽造了死亡證明,他逃到雲城去了。”


  冀穠知道虞漣,可是虞漣這兩個字就如同禁語;他曾經因為就問了一句照片裏的人是誰,遭到了金鱗子幾乎冷暴力的對待,他從此不被允許進入他的臥室——很好笑吧?作為妻子,被禁止進入臥室。


  係統發出催促走棋的聲音,冀穠慌忙點下一步,很快就被堵死了。李嘉熙問:“你看起來不是很驚訝。”


  “我也沒什麽資格說這些記者嘛,因為我也查過虞漣的事。當時可生氣了,就因為問了一句關於他的事,老金把我跟放置PLAY了一樣,虧我當時真的很努力了,想要讓自己幫得上忙,覺得自己這一次的婚姻應該會不一樣了。”


  “你查到什麽了?”


  “我能查到什麽啊,我就知道了一件事:那是個我贏不了的人。”


  “這跟輸贏有什麽關係?”


  “萬事都跟輸贏有關係。”倉鼠按下新的一子,拍了拍手,“瞧這一招!我能贏你!”


  五子棋就沒見過有人自報路數的。西王母翻了個白眼,“……不是什麽事都和感情扯上關係。”


  “錯,這世上沒有不含感情的事。”倉鼠誇張地歎了口氣,聊點別人的事卻讓他覺得久違地輕鬆,兩隻小眼睛也恢複了神采,閃過八卦的光芒,“不過,你剛才是說虞漣在報複老金?為什麽啊?這說不通啊,他都幫他逃走了,怎麽會……這什麽狗血劇本啊?”


  李嘉熙笑了一聲,他很少笑,這一下吊起嘴角,反而顯得有些詭譎,他扯開話題,“冀穠,如果給你來選,你是想和金站在一起,繼續推行這個ABO定級製度,還是回到原來……男人女人,一夫一妻的製度?”


  病床上的小男人一愣,好像一時沒有明白過來這個問題的意義。西王母自顧自地說下去:

  “是個人都會選後者吧?那麽,如果繼續縮小區間,回到原來是需要代價的,比如,要死一大批的人呢?——我想大部分人的答案也是值得。隻要死的不是大部分人,就會有大部分人支持。即便死的是大部分人,隻要不是掌權的人,也有人會用人類曆史、文化傳承、種族延續來使其正當化。”


  倉鼠不知道該怎麽說,幹巴巴地擠出一句:“……那是不對的。”


  “所以放任下去,人類滅亡就對了嗎?”


  這個辯論話題曾經是最熱門的話題,沒有人能夠逃離這個思辨陷阱。知道這個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李嘉熙心想,那就是提出問題的人本身的不懷好意。隻要你進入回答的程序,就會進入預設的陷阱。


  不過,這一次回答的人磕磕巴巴地,卻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不是那樣的。我隻覺得吧…………我們不能……總是後悔。”他指了指旋轉屏上交錯的黑白子,“就像下棋,不能悔步啊,如果總是悔步,連你的對手都會拋棄你,連輸贏本身都會拋棄你。你瞧,原本……那次事件後,我們反省了20年。關於女人,關於我們為什麽會失去她們。倫理學,生物學,遺傳病學,哲學,社會學,神學。我加入那個教派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的教義裏說,我們沒有在她們還存在時尊重過她們。我們玷汙了她們的聖潔,無視了她們的痛苦,所以不配擁有她們。這麽想會讓人舒服一些。”


  “20年……我們各種‘後悔’,反思當年到底做錯了什麽,如果當時早點采取措施就好了,如果早點隔離就好了,政-府這樣說;如果當時不要打她、不和她吵架、還來得及回去見她一麵就好了,好多人也這樣說。我覺得老金真的很厲害,就是因為從後悔裏跳出來、還要拖著這群人往前走真的很難,因為後悔真的是再輕鬆不過的一件事了。我們要向前走了,即使再不確定也得向前,不能退回去。好不容易邁出這一步,還沒有看見方向就又後悔,一切努力不都白費了嗎?……如果女人真的取自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那我們自己也沒有什麽不能做女人的……我不會像你們那樣拿數據出來或者講什麽大道理……我就是這麽覺得。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出一步,那個故事怎麽說來著?回頭看會變成鹽柱。”


  李嘉熙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說,你軟弱得不行,你是我們之中最一無是處的。沒有學曆,沒有智商,沒有外表,沒有價值。我覺得那些評價不對。”


  “我覺得挺對的啊……我又不聰明也不好看——哎,你怎麽不下了?”


  “贏了。”


  “贏了?沒贏啊,我還可以連這邊就4個了……”


  全息棋盤消失,李嘉熙像苦瓜般的臉在消失的虛擬棋盤後麵筆筆直地看著他,把小家夥看得渾身發毛。“冀穠。”他認真地喊了名字,“你覺得張晨暉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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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柱:這是《聖經·創世紀》裏的故事,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索多瑪城的故事。簡單來說,就是當時索多瑪城是罪惡的城市,神要毀滅它。羅得和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女兒被天使所救,但羅得的妻子不聽天使的警告,顧念所多瑪,在後邊回頭一看,就變成了一根鹽柱。這個故事寓意是說上帝決定毀滅罪惡的城市時,羅德妻子回頭看仍然眷顧這個世界,所以就隻有跟罪惡一起滅亡了。另外還有一點玄妙的雙關,那就是索多瑪城的罪惡,是因為它是一座“淫城”——它的罪惡就是因為它是一座不忌諱同性性行為的開放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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