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在水中央
黑夜的黑原來可以有很多種顏色;
伸手不見五指卻也是真的。
那像是無形中有什麽扼住了喉管,從呼吸的毛孔裏滲透進五髒六腑,四周唯一能聽聞的隻有自己的呼吸聲,那聲音像是滲在體內的風,又或是某種覬覦的怪獸的低吼,要撕破喉管爬出來。好容易烏雲散開了點,透出熹微的月光出來,也隻能隱隱約約在麵前照出一條模糊而崎嶇的窄道。——這條路是真的有嗎?還是隻是此刻快要缺氧的大腦臆想出來的幻境?
淩衍之在昏沉的蹣跚中這樣想。他感覺自己的腳踝已經被坎坷崎嶇的道路拗硌得沒了知覺,連疼痛也感覺不到了。可能下一秒他就會滾落山崖,然後一切說不定就可以到此結束,或者從頭再來。
但他沒有跌下去。他以為自己跑得很快,因為肺腔急劇地收縮著令他幾乎快喘不上氣,但也有可能隻是緊張和精神壓力所造成的呼吸過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兩條腿還有沒有在往前走。遠處密林裏閃過幾縷火光,混雜了膛線和慘呼的和聲在林間的草木葉片和樹幹上來回喧響,甕作一片。他條件反射地蹲低身子,躲在丈粗的樹幹後頭;被打落的樹皮簌簌地落下粉狀的細塵。
——我為什麽要躲?
我應該——迎上去。
被擊中……隻是一小下的疼痛。是相對容易的方式,然後就都過去了……所有這一切,雖然不盡如人意,但是卻終於可以結束了。
交火的寸光照在斑駁的樹影裏,拉出長短閃爍的痕跡。道路在一瞬間看起來無比地平坦又清晰。那會是很簡單的選擇,比他至今為止遭受過的和經曆過的都容易得多了,容易的那一邊總是充滿誘惑。淩衍之有些恍惚地站起身子,幾乎想要迎著獵戶們交火的方向走去,直到有人從後麵趕上來,猛地一撲將他摁在地上,遠處的嘶吼人聲和手電搖晃掉落的遠光都堪堪擦過頭頂。
“跑啊,死都比知道怎麽死的!”救他的**著濃重的南方口音,身上帶著令人作嘔的臭味,晦暗閃爍的光線下,能看見那副晦暗如鼠的長相,與其說是難看,不如說是像某種重病患者。
對了,這個人。淩衍之有些麻木又後知後覺地記起,是這個人帶他逃出來的。他當時也在醫院裏,在那許多張漠然的臉後麵。他是這兒的山民,也就是最早一批的偷渡者,因為無法入境而長期徘徊在雲城周遭的山裏,反而成了當地向導,有時候獵戶也要依仗他們。
但他不記得自己怎麽就跟著他出來了,一切記憶都變得極為模糊。
山民壓低了聲音,從喉管裏漏氣了似的嘶嘶地發出來,“這山裏你往哪跑去?走錯一步——”
他突然噤了聲,剛剛那一輪遭遇和交火過後,顯然一方占據了優勢,而且具有碾壓的底氣——又或者是剛出村的新手隊天不怕地不怕,這才敢於在夜裏展開搜尋。財大氣粗的老板們會給他們的雇員配上夜視鏡和紅外儀,常以為這樣就可以橫著走了。眼下,聽著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連綴成片,其間夾雜著訓練有素的獵犬搜尋獵物的低狺,顯然不止有一兩個人在往這邊來。
“糟了,走,走,快走!”那人一把將他半拖半抱著拉起來,扯著往前就跑。這時候山民的身體優勢顯現出來——那粗壯、肮髒、醜陋又病態的軀體底下,蘊含著某種狂熱的能量。即便漆黑不見五指的道路,他們也早已諳熟於心,就像林間的野獸,即使滿身傷痕也始終保持著警惕和極高的身體機能。淩衍之掙紮不過,他們從羊道一側的陡坡滑下去,又踏在極其濕滑的水礁上,掉進山坳底部的河灘裏。那山民罵了一聲,但仍然在千鈞一發護著他,幾乎整個摔在河灘的碎石上麵,一時不知是不是傷到了背,竟然爬不起來。
淩衍之站起來,怔怔地看著躺著呻吟的陌生男人。他應該感動嗎?這人救了他,否則現在就該換是自己了。但為什麽?他頭痛欲裂,想不下去。一想到這個問題,渾身所有的精神就像發出某種恐懼的警報,在腦海裏嘶吼,渾身發冷戰栗。
“……沿這個水往下走!翻過前頭一座山,就有人接應你,”山民這樣說,他勉強起身,“他們帶了狗,你不走?狗不認人的,想被咬死嗎?在山裏亂走也是會死的,不按我說的就會死。”
他咬著每一個死字,語帶恐嚇,好像死便是全天下第一要緊的事。
淩衍之站在水裏,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早明白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好,那些好都是要價錢的。無論是金鱗子還是易華藏,他們各自都有想要的東西。
哪怕是樊澍對他的好,又難道是沒有條件的嗎?那前頭總得有一大堆的名堂,家庭關係,夫妻名分,生育責任。就算到了現在,那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別笑,他就是那麽傳統的人。
但有條件是好事。隻要有條件,就至少是能還上的,是能交換的。要是有什麽好是無條件的,那還真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他站在水中央,手指底下一痛,摸到一塊尖銳的石頭。也許是某種貝類;他把它攥在手裏。疼痛令人清醒。周圍是槍聲、追捕聲和狗吠聲,冰冷的水流帶著夜的寒氣浸透衣衫,滲入骨髓,像死神無數次地在身遭盤桓,低聲呢喃;
那人半撐起身子,似乎要站起來了。他摸索著拿出身上一個對講機模樣的單向儀,像是想要發送什麽信號。
一個惡念在心裏閃過,快如石火。
淩衍之最後沒有按那人的吩咐,沿著水流向下,反而逆行向上;不知過了多久,那些追趕和交火的動靜都似乎離得遠了,單向儀上的藍點也黯淡下去,他從山坳的密林縫隙當中看見一點熹微的星光,黑暗中有什麽亮起來,一閃一閃,像落在地上的星,是某處營地的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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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澍放下熱成像儀,摁住老獵戶手中的槍管往下壓,低聲說:“等等,是人。”
“是人才要打啊,”周全懶洋洋地說,手裏的槍身卻紋絲不動,對施加的力量全無所覺,“不然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他受了傷……體溫非常低,行動緩慢。”
老獵戶抬起堆疊粗糙的眼皮,別有深意地借著篝火的餘光瞥他一眼。“如果他手裏有把槍,也一樣能***。”
樊澍不說話了;這幾句話說得過了,畢竟他現在的身份和做的事,就憑剛剛手上還沾過髒血,再來慈悲也有點言不由衷。但他仍然會覺得不忍,熱成像裏瘦削的身影和蜷縮的形態,還有極低的體溫,都讓人覺得這倒不像是人,而像是循著火光來求救的一隻受傷的野獸。它完全夠不上什麽威脅,若你多送一顆子彈過去,反倒像遂了它的願。
周全的槍端得又平又穩,他甚至都不需要借助火光去看;手指在扳機上毫不猶豫地扣下去。樊澍突然手尖一抖,把槍管往上一托, 嘴裏含著半截“——停手——”倆字這才出了聲,合著子彈後發先至,熱成像儀裏那個搖晃著的虛影被擦了一下,歪倒下去的時候像是要散了,像一個明黃色的鬼魂要被打回原形。周全皺起眉頭,剛要發難,身後的人已經衝了出去,那獵物倒在樹影的拐角,站立不穩,又沿著陡坡往河穀裏滾下去。
周全悄無聲息地跟上樊澍。他早已習慣了山間的過活,隻需要一點星光也能看得清楚;那是個人,受了傷,看不出死活。樊澍突然擰了半邊身子過來看他,眼睛亮得有些駭人,槍管從袖口底下森森地露出一截。他沒有著忙解釋,整個人氣場卻與平日裏截然不同了,像渾身豎起了刺;周全也沒有多此一舉地詢問,兩人像兩隻野獸一樣繃緊對峙著,直到老獵戶抬了抬眼睛,略微將槍口放低,向後退開半步。
“打中了嗎?”有人在耳機裏問,另一人答道:“周師傅開的槍,那還有得說的——”
周全像不習慣似的按了按耳側,呸了一聲。眼睛仍然看著樊澍,嘴裏卻說:“打中了野豬,給逃水裏去了,晦氣。”
獵戶們鬆懈下來,他們又回到篝火和帳篷旁邊。周全也慢慢地踱回來,他身後遠遠綴著樊澍,兩人換了一個眼神,都各自心照不宣。
“下半夜換班吧,大家都累了,我和老周來巡吧。”樊澍說。
折騰半宿,正是累的時候,有人願意接苦差事,倒沒人會有異議。隻是打趣說
兩人背上槍,走出營地,聽到自己身後的動靜,周全舉起雙手,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放心吧,我現在和你綁一條繩上呢,還是那句話,我和你沒仇沒怨的,甭管做什麽,有錢就行,你是我雇主嘛。”他又頓了頓,“我實話說吧,這山地裏半夜的比槍法,都是我主場,老弟你也比不過我啊。”
樊澍點點頭,慢慢放下槍。“那你幫我一個忙。”
山澗又窄又急,水是從高山上化下來的雪水,不僅帶走身上僅存的熱度、汩汩往外冒的血,那股子徹骨的寒意還順著傷口鑽進來,凍得好像整個人被封在了冰裏,流水像鋼鉗拽著腿腳,一點點地將他往漆黑的深淵裏拖曳。
也是奇了,這種時候,居然會夢到那個人,看得那樣真。
突然有一隻手——滾燙的手臂攬過腋下到胸前,將他從泥濘裏拽了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對誰說話:“快,幫我一把!”又轉過頭來,滾燙的呼吸幾乎噴在耳側,“衍之,你看著我,衍之!”那聲音喊得急切,雙手那麽熱地捂過來,聲音卻隔得很遠。
為什麽會是他呢?!
偏偏是他!
不要……不要是他。
不可能是他。
那就像是萬分之一的概率、買到彩票那樣……如果我有這樣的好運,那為什麽不在當初、不在我成為OMEGA的分水嶺上給我更好的選擇呢?
好吧,就算死之前如果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那也不應該是他。否則的話,豈不是顯得我之前的卑鄙和自私全無是處,好像自己在向這該死的命運投降了一樣嗎?
“……滾開……別過來!……”
他一麵這樣說,緊緊攥著樊澍衝鋒衣領的手向外使勁推著,望過來的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卻又是渙散放空的,像是失去了焦點後的回光返照。
周全饒有興致地在後頭看著他倆。樊澍的槍都隻好擱在一旁,騰出兩隻手來死死地箍住瀕死掙紮的傷患,看上去也真的很像——一頭受傷的野豬,分不清好意和殺意,也不知道在負隅頑抗個什麽勁。
而且這個人……不就是視頻裏那個,他們才剛剛討論過的OMEGA嗎。
周全的眼毒得很,他能一眼看出當初縮頭耷腦隱匿氣息的樊澍,如今這麽一個大鳴大放的公眾人物,還長著這樣一張臉,想不認出來也難。
所謂旁觀者清,這麽擱後頭看著就咂摸出些有意思的味道出來。他伸手幫忙把人撈起來,兩個人將淩衍之拖上岸去。槍傷的擦傷不算厲害,但體溫的流失反倒更嚴重,整張臉慘白發紫,嘴唇烏青發抖。
“說曹操曹操到啊,”周全說,他把槍遞給樊澍,“他現在需要保溫,沒一會兒大部隊要回來了,你怎麽辦?”
樊澍看著槍,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甚至騰不出手去接;老獵戶笑了笑,“你要是信我了,這山我熟,倒是知道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