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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空中樓閣

  淩衍之在飛機上,旁邊的易華藏鼾聲如雷,手臂勾得他肩頸處全是一層細汗,他渾然不覺,偶爾向窗外的萬米高空看看雲海,再轉頭看看自己的行程表。


  他們沿著海外裝模作樣地繞一圈,去名校機構訪問演講一番,也去幾個定點的國家參觀訪問一下他們類似的OMEGA保護組織,進行一下“學習交流”,再授銜一個徒有虛名的“名譽教授”,總之給淩衍之刷一刷資曆;一路新聞報道都沒有停過。但最後一站卻硬是繞道雲城,而且沒有任何跟進的采訪:畢竟,雲城作為特區,太特殊,也太敏感了。


  淩衍之望著厚厚的雲層,想象著:那座城市到底是什麽樣的?

  他隻看過電視裏冠冕堂皇的報道,以及揣想過樊澍模糊不清的工作內容,還有這些知情人說起雲城時不同的神情。易華藏驕傲而詭秘,樊澍痛苦而隱忍,太子爺貪婪又理所當然,而坊間傳說裏,總是像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在眼底爍爍而神往。


  飛機正在下落,氣壓變化的銳痛壓迫著耳膜。窗外的雲像煙一般飛過舷窗,遮蓋住陽光與藍天,變成灰蒙蒙的顏色。就要看見了,他正這麽想著,眼前霍地一下散開,大片的綠撞入眼視野。


  ——群山當中的城市。


  無數懸空高架像白練般飛過山巒,將它們聯係在一起。在幾乎全球建設都出現冗餘的情況下,這種耗費巨大人力物力的基建顯得奢侈至極。飛機飛得更近了,漸漸看得清城市恢弘繁華的輪廓。無數汽車像螞蟻般在線路上飛馳。城市裏騰起一種欣欣向榮的活力,像一層保護罩那樣籠在上頭。


  飛機降落,走出大廳時淩衍之被嚇到了,因為居然兩旁列隊,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易華藏走在前頭,毫不避諱地挽著他的胳膊。淩衍之本來以為這是沒有跟拍采訪的半私行程,完全沒有料到易總在雲城的排場,更像是玩夠了虛與委蛇的過家家,現在才是給你一個真正的下馬威。


  這些人當然是來完成任務一樣的喊口號,舉旗歡呼,但是臉上透出的那種健康和生氣卻不是作偽;整個城市的氛圍,從剛出機場大廳就撲麵而來。他們接著坐上車,易總卻難得讓保鏢換了便衣,遠遠地跟著,像對淩衍之說:“雲城最好的景點,你知道是哪裏嗎?”


  淩衍之配合地搖了搖頭;這是一座全新的城市,哪來的景點?但他的視線難以離開窗外的人群;擠擠嚷嚷,人們都帶著笑容,或者是強烈的正麵情緒;衣衫和裝飾牆麵的顏色五彩斑斕,生機勃勃。


  易華藏得意地笑了。“我帶你去看看。”


  車停在鬧市區的中央。街道沒有那麽幹淨,甚至有些髒亂;但卻和外圍廢城的那種髒亂不同,人們匆匆地走過,腳步極快,有些躍動的韻律,像是莫名有什麽高興事一樣。道路上車輛穿梭,鳴笛聲此起彼伏,人們帶著笑和粗口相互謾罵聊天,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淩衍之走在路上,感受到匆匆而過的人們擦肩過去撞到身體的觸感。他突然意識到,這座城市是活著的;不僅活著,還異常的年輕,像犯了多動症的少年一樣,毛躁而衝動;而其他的、包括他生活過的城市在內,雖然裏頭的住客大多數尚未步入老年,卻已經像耄耋的老者一樣,步履蹣跚,心如死灰了。


  他站在往來洶湧的街頭,突然感覺時光逆流,記憶中總模糊的影像突然一層層向上泛起,仿佛是心底久久不願打開的匣子破了個洞,藏得住的、藏不住的都往外麵跑。在尚未經事的年歲裏,那些片段式的印象,空氣中的氛圍,好像一下子全出現在眼前,好像正常的社會,正常的人間,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好多老人死前絞盡腦汁擠破頭也要來雲城一趟,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看看這副街景。”易華藏得意地介紹,“最近鄰國轄管的另外兩個區都開發了新業務,隻允許八十歲以上的人前去,滿足他們的願望——葬在雲城;你知道嗎?很多人買不起地,便要撒骨灰;他們甚至會站在分轄線上,殫精竭慮地算著風向,隻想要離雲城近一點,再近一點。”


  風裏混著山巒的清氣和城市的汙濁。淩衍之順著風聽,像錯覺般,總覺得聽見了什麽:像某種幼稚的哭聲,某個不可言說的秘密。


  “為什麽……?這座城市到底有什麽魔力?”


  易華藏笑著說:“想知道?一會兒還有好地方。”


  他們驅車前往山郊的工廠。雲城的交通如此便捷,硬生生造出了仿佛雲帶一樣的橋梁,直入巍峨群山的深處腹地。下了車,眼前是一座堡壘一般的大門,周圍是曾經的種植園,但如今罌粟野散地生長在四周,甚至沒有人去多看一眼。大門那裏倒是沒有了大排場,隻有幾個負責人接待,熱情過頭地和淩衍之握了手。環視四周,這座主辦公樓顯然是為了會客用的,周圍環繞著證書獎杯,以及一個巨大的‘新雲綜合區’的投影沙盤。沙盤上標注了一座新城的建築設計規劃,這一次幹脆直接在群山當中架橋匯聚、淩空而成,仿佛雲上的巴別塔。


  負責人有一雙圓豆般的眼睛,眼睛上頭還有一道疤。他有些裝模作樣地湊到易華藏身側,又用能讓淩衍之聽到的音量低聲問:“易總,今天安排什麽項目啊?”


  易華藏大手一揮,說:“難得淩老師來一趟,當然是要看最好的,今天帶淩老師去工廠看看。”


  那雙王八綠豆大的小眼睛轉一轉,上下把淩衍之看了個裏外,就十分明白地說:“是是,我知道了,這就安排下去。”


  他們坐上了一艘叫“雲車”的東西。鐵軌修在山裏,順著軌道沿著山體盤旋而下;借助慣性,就能如雲霄飛車一般,在山巒當中急速穿梭。但仍然有連雲車也到不了的地方,再徒步越過山巒,易華藏別看是個胖子,倒是健步如飛,顯然已經走慣了。他一路上都若有若無地觀察淩衍之,似乎希望他膽戰心驚或者喊苦叫累,做一些惹人喜愛的怩態;平時淩衍之倒是不吝於表演,但今天他隻是看著眼前難得一見的景色,怔怔出神。


  一晃神間,腹地的中央出現一大批綿延的廠房,像長在山裏的梯田一樣鱗次櫛比,別有洞天。綠豆眼熱情地介紹,他參觀的這一條流水線是OMEGA穩定**期使用的藥品流水線,另外一條則是造體子宮的生產線和新式醫療器械的配件。然後是提供給ALPHA的各種藥物……參觀冗長而乏味,新式的機器泛著銀白色的冷光。易華藏湊近他的耳朵:“是不是覺得無聊了?好東西就在後麵了。”


  他走到一扇隱蔽的門前,指紋、虹膜、生物特征識別和聲紋四重驗證後,密閉的空間才算打開。他們穿上防護衣,消了毒,再走進隔離室;一扇大門在眼前打開,無數圓柱狀的培養皿裏,氣泡像魚缸裏的氧泵一樣緩緩上升,中央漂浮著的小小的一團肉色——


  那是胎兒。


  有一股無形的大力將淩衍之向前推,脊骨板得筆直,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朝前邁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手指碰著玻璃冰涼的觸感。胎兒。健康地、平穩地呼吸著,肌膚純淨得有些泛透明的顏色。它們看上去很好、很自然、小小的嘴唇微微地張開,臉上就像帶著笑意,渾然不知即將來到的世界和人生會是如何的情境:那就是我們每個人最最原初的狀態。


  小腹裏騰起一股燒灼的痛感,他下意識地想起植入手術時的絕望,流產後的墜疼,腹中懷揣著某種未知生命的恐懼;指尖從玻璃上滑落,倒影裏看見自己的臉,和那透明的肌膚混合在一起。小小的手指無意識地朝這邊伸開,像是要抓住他的臉;淩衍之陡然踉蹌了一下,像是被抽空了身上的力氣,幾乎立刻就摔坐在地上。


  其他人倒是不很驚訝,似乎來這裏參觀的人中,他的反應絕不是最激烈或者不正常的那一個。


  “這是……真的…………?……它們……活著?”


  所有人都會問類似的問題。畢竟,在早些年,無數沽名釣譽的科學家和為了錢財利益的集團都會聲稱,他們攻破了科學難關,研究出了方法,解決了胚胎早期必須依賴母體的這個難題。科學家是騙子,集團是騙子,宗教是騙子,公信力是騙子,甚至國家也是騙子。有人為了牟利,有人為了沽名,有人為了尋求安慰;而公權機構始終向大眾透露出一種向榮的欣欣、無限的希望,好像吊在人麵前的一根永遠也吃不到的蘿卜,是為了維持社會的生機和國家的穩定。


  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最後,毫無進展的科研成果被曝光,人們的金錢、耐心和希望也在一環套一環的騙局中被消耗殆盡。求過神,也拜過佛;神佛低眉垂目,隻不作聲。信過科學,也信過公信力機構,相信他們日複一日的畫餅充饑;直到有一日人民公憤,衝入圍著高壓線的機關,砸開實驗室的大門,推倒那在無數報刊雜誌上都出現過卻從沒培養出一個活的嬰兒的培養皿——才發現那裏麵裝的,全是矽膠製成的模型。


  被剩下的、翹首以盼的男人們,就在那一瞬間集體崩潰了。


  當你認為這是世界末日,那無論是法律還是道德,是生命安全還是死亡威脅,都無法再阻住你。


  旁邊有人在耳畔絮絮地朝他介紹什麽,但淩衍之完全沒有聽進去;這個問題問出來時他已經有了答案。那甚至不用動用他自己學術上的專業知識;人類太久沒有幼嗣了,這時候陡然出現,隻要站的這麽近,就能夠感受到那中間有一種靈魂的絲線,輕輕牽扯著你的心跳,呼吸,舉手投足時血絡和筋脈;隔著厚厚的玻璃,卻甚至能聽見那小小的呼吸,頻率像在心頭輕撓。易華藏從後麵將他抱起來時,他甚至沒有發現這件事,眼睛睜大了,茫然地,好像找著了方向,又好像失去了方向。


  “不敢相信?”易華藏貼著他耳廓,幾乎半摟抱地說,“所有人第一次見時,都這樣覺得。這很美,對吧?有了它們,從今以後,你就可以從OMEGA的責任義務中解放出來了,不隻是你,所有的OMEGA都是……”


  淩衍之暈暈乎乎,仿佛自己也泡在羊水裏,四周是一種被模糊了的晃動感,像被裝進水晶的箱子,沿著山坡一路往下滾。“有順利存活的個體樣本嗎……?……”


  “你覺得呢?你難道覺得這座城市的魔力是憑空生出來的嗎?衍之,你是聰明人,你明白得很。”


  “可是……”


  那麽多年的研究證明,人可以創造一切,也可以奪去一切,但是大自然似乎在創世之時故意留了一處顯而易見的缺口,一條不能觸碰的底線:那就是讓人類無法用科學創造生命。生命的創造是詭秘而神聖的,越是鑽研,便越見迷霧。他們能生成胚胎,但沒有母體,胚胎無法成活;他們能製造生物分解原料製成框架,克隆女性子宮細胞,通過細胞的衍化而形成組織,但細胞組織仍然躲不過梅爾斯氏症的侵襲。


  後來,他們開始利用男性細胞和腹腔的網膜脂肪組織來構建新的子宮框架,這就被稱為——造體子宮。植入子宮意味著伴隨著長期的觀察、複診,像個重病患者那樣需要每天服藥和定期注射雌性激素……而雌性激素則導致了“**期”。那些曾經屬於他們的東西,連同著男性的尊嚴一起,被一並剝離……


  “這是一條新路。”易華藏說,“我知道你會喜歡的。如果你真想要為OMEGA做點什麽,真想要當O協的主席的話,這才是你應該幹的事,這樣的事才對你有意義……和我們站在一邊,讓它們活下來,把希望帶到這世上——你想一想,如果這世上每座城都像雲城,那該多好?我們逝去的過往,我們曾愛過的家人,都可以……回到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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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抱歉太忙了,更得慢還錯過了榜單TUT太慘了,喜歡的大家幫忙推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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