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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酸喜如柑

  柑子的味道滲入手指。淩衍之想把它去掉,但是劣質的肥皂讓粗糙的黏膩往下滲透。樊澍在舊城區邊緣熟門熟路地找了家黑出租屋,隻點個頭就進了門,門口坐著的阿公頭也沒抬就給了他房卡;看上去更像是安全屋。


  “他們不會追來嗎?”淩衍之問。


  “暫時不會。”樊澍在衛生間裏回答,他把花灑和水龍頭全都打開。


  “你怕有竊聽?”


  樊澍笑了笑,那樣子似乎有些局促。“我不是懷疑你。要是有,我們也走不到這。”他指了指自己,“我是懷疑我自己。太子爺那邊,不可能對我完全放心。”


  淩衍之有些無語。你為什麽不懷疑?那些過去的事情,並不能當作沒有發生,我曾經汙蔑你,嘲諷你,利用你;我不後悔,我都承認。但我寧願你責罵我,毆打我,和旁人一樣看不上我更好,更讓我心安理得;你待我越好,越如往常一樣,那信任的善意就越是化作一把血淋淋的刀子,反複紮穿我自己。


  樊澍一無所覺,呼嚕一下把濕透了的上衣脫下來扔到一邊,腦袋順勢伸到淋浴下麵淋了淋。他甚至都沒有費心避開,或者至少關個門;但若要反過來說,他們身上哪一塊互相沒有看過,又何必要這麽矯情?


  淩衍之隻好低下頭,不再從鏡子裏的倒影看朦朧的水汽和那個人寬闊的背脊,岔開話題:“交警那邊,貨車和……柑子,”他說到柑子時忍不住嗅了嗅雙手,眉眼都帶上了酸甜,“也不可能是恰好吧……?”


  “傍晚大堵車嘛,也沒什麽不可能。”樊澍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那蒸汽朦朧的倒影勾了勾嘴角,瞧了瞧還在反複搓手的淩衍之,“柑子味很難洗嗎?”


  淩衍之頓了頓,不知該作何表情。那黏膩的滋味隨著剛才揮之不去的熱度一並滲進骨縫裏。我總得做點什麽,好把莫名湧上來的羞恥和躁動都壓下去。我們在一起,除了互相拖累還能怎樣?但身體卻不停叫囂著不想離開,就像那纏綿的氣息久久難以散去。


  一隻手突然從後麵伸過來,抹開麵前騰滿霧氣的玻璃鏡麵,就撐在那裏;樊澍隻隨便淋了頭發和上身,濕漉漉的腦袋這時候還滴著熱水騰著熱氣,合著光裸的上身就這麽直接壓過來。淩衍之猛地抬頭,卻隻看到鏡子當中自己通紅的耳尖。兩人身體相貼緊了,他才發覺自己在發抖。


  “沒事了。”某方麵異常笨拙的家夥蹭了蹭鬢邊,像什麽護食的動物,“雨還是淋著了吧……你冷不冷?”


  ……傻瓜。他有點想笑,下意識轉過頭去,想等著人給他一個吻;實在不行的話,也想要不顧臉皮地啄過去,偷一段被自己拋卻的溫存。但樊澍一雙眼睛沉靜如水,黑曜石似的就在那等著他,這一轉過去,就不聲不響地碰了壁。


  “……你幹什麽?”


  “我有話要對你說。”


  “那你先鬆開我……”


  “那你先聽我說完。”


  樊澍不容質疑地說,鈍得像一塊火燒不動的木頭。淩衍之忍不住翻了白眼:“我替你起個頭……‘別去雲城,那裏危險?’”


  ALPHA歎了口氣,“……我也要去雲城。隻不過,這次是去幫太子爺辦事。我要取得他的信任,就必須在這次行動當中徹底‘洗掉舊底’,手上不沾人命是不行的。”他苦笑了一聲,“我必須衝著易華藏去,而且很可能必須衝著你去,或者說,衝著在你這個位置的人去。雲城的局勢真的非常複雜以及難以控製,太多勢力相互混雜其中。真到了那個時候,就算我不動手,也有人動手……”他閉上了眼,“我不想變成那樣,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卻束手無策,明知道是錯的卻無力阻止……那樣的感覺,我真的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淩衍之聽出他話裏有話,透出點他做了三年妻子卻各自劃分界限、秘而不宣的部分,卻不知道該不該問下去。他們原本認為,距離是彼此最後的屏障,能夠維護那岌岌可危的自我和尊嚴。但如今真正分開了,反而比先前更加地想要去揭穿,也許是因為離開了之後他就不再是一個已知的答案,而成為了未知的謎底:他認識的樊澍和真正的樊澍,似乎是相同又不同的人。


  但他還有什麽資格去問呢? 他現在隻能這麽說:“不要緊的,我們現在……都應該為各自的選擇負責。”


  “……衍之,我能問嗎?你為什麽寧願……冒這麽大的風險,也要去雲城?”


  “那我也可以問你嗎?你又為什麽把自己折到這種程度……就為了你的‘工作’?”他的視線流連過對方身上甚至還未長好的傷口,觸目驚心;腹部的那一個尤其地大,又反複地被扯開瘀傷,如今看來更是慘不忍睹。淩衍之沿著鏡子裏的倒影,指腹緩緩地敷上去,猙獰的疤痕斷開結實的肌肉線條。“那是什麽工作啊,懲奸除惡,維護和平?是這麽偉大的理由嗎?”


  樊澍笑了笑。“不是。說來可能不信……真的沒有什麽偉大的理由。就算要有,也是寫給上麵過政審用的。對我來說,做這個的原因……就是我隻會做這個……這是我唯一做得好的事。”


  “你就沒想過要做別的嗎?”


  “我原本……還想做個好丈夫。”他低聲說,“我想要有一個好的家庭,真正意義上的那種好……像電視劇裏會演的那樣。”說到這裏,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但是直到你離開,我才發現,……我其實根本不知道真正意義上的好是什麽樣的。我就按照小說裏的,電視上的,網上寫的模板,自己腦袋裏臆想的那種,做了個模子出來,生搬硬套,還自以為就是這樣,還以為其他的和樂融融的模範家庭,都是一樣的。”


  不,你已經很好了,不好的是我,是從一開始就處心積慮的我,是暗自算計你的我。但我隻能這樣,我也沒有路可以走。


  但淩衍之說不出口,那沒有成熟的、帶著苦又洗不掉的酸從手指裏滲入血液,泛入胸口,堵塞在喉頭。他隻能說道:


  “沒關係……我也不知道家是什麽樣子的。你曾經給我的家很美好,很舒服……但對我來說,那不是家,那個是……鳥籠。外麵當然很危險,沒錯;但你不知道的是,我不是第一天活在這個危險當中。即使不是OMEGA——那些年還沒有OMEGA的劃分——因為體能、性格,還有長相的原因,我遇到某種‘危險’也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可我也不知道該是誰的錯。是金鱗子嗎?是易華藏嗎?是,又像都不是;我問別人,他們卻說這是我的錯,是因為我體力太弱了,身體太瘦削,長得太像‘女人’了,連說話都在故意誘惑別人,是弱者,是敗類,是應該被淘汰的,是社會的自然選擇。所以我拚命證明自己,既然沒法反抗這種規則,就讓這規則為我服務…………我想睜著眼睛看看,即便折了翅膀,摔在泥地裏,被人恣意淩辱……我也要睜著眼睛自己去看,看看我們走到這一步,到底是什麽原因,又是誰的責任?”


  樊澍慢慢地放開了禁錮在他雙臂外的懷抱。水聲還響著;那裏像空了一塊,鏡子裏的眼神卻下定了某種決心。“你知道從這裏怎麽回去吧?”他悄無聲息地從淩衍之身邊撤開,拿起自己一團糟的衣服走到外間,那裏有一張簡陋的床,白色床單上似乎還殘留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痕跡。“我就不送你了。”


  話已經談完了。他們坦陳了隻鱗片爪的內心,沒有窺探到別的痕跡,卻明白了自己是改變不了對方的人。樊澍背對著他,像是不想見他,隻在那一堆脫下的衣物裏翻找什麽。淩衍之已經走到門口,聽他咕噥著說,“操,煙丟哪去了……”


  心突然軟成了一灘水,什麽麵子裏子、寡廉鮮恥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他三兩步跨回來,從後麵將人整個抱住了,往床上就撲。樊澍沒防備嚇了一跳,手裏握著的不知是什麽啪地掉在了地上;一轉頭剛想說什麽,嘴被撞上來堵住,牙齒磕得生疼,那人已經跨在他身上,舌頭撬開齒關塞上來。他朦朧朧地伸手去扶那隻盈一握的腰,一個不管不顧地往上爬,一個昏頭漲腦地被推著往下倒,隻聽得咚地一聲,一個腦袋重重地磕上了床板,下意識牙齒一滑,隻聽另一個也嗷了一聲,捂著嘴兩眼通紅,泛起淚花,整個人彎著腰蜷在ALPHA身上,模糊不清地說:“樊澍我**大爺的……”


  一時間又是尷尬,又是好笑。那點兒嚴肅的氣氛、揮之不去的緊張感和蕭索又絕望的氛圍都不見了,樊澍自己整個腦袋青青白白的,那一下磕著他頭頂的傷處,疼得辨不出東西南北,眼前一陣陣雪花點都冒了出來;還顧著先說:“……咬著你了?給我看看……”


  淩衍之淚汪汪地,嘴裏受傷,一股血硝的鐵鏽味混著疼消不下去;半是嗔怒半是委屈,卻也雙腿纏著他的腰,伸出嫣紅的舌尖一點。那畫麵在視網膜上一攪,頭疼得就像換了個法子,一路往下頭鑽;“你舌頭好尖,”這話幾乎是下意識說出來的,等他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已經舔上那被自己牙齒磕到的一道殷紅血痕上頭,接著吮住了那冰涼的舌尖,用自個滾燙的腔子包裹住那傷處,引著他到自個嘴裏,連呼吸也漸漸交糅做一團。燎燒的猛火下去了,文火卻在那兒細細地燉著,溫著一份纏綿。他們細細吮吻了好久才分開,連牽曳出來的銀絲都泛著一絲稀釋了血水後的淡粉。淩衍之抬起臉來,兩人視線對上,不知怎麽的竟然有些火燒似的,又心虛地轉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撞著胸膛,貼在一塊的時候覺得那裏頭似乎有隻鳥兒在籠裏撲騰。又不是從前沒有吻過,兩人都埋著腦袋心想,太怪了,甚至有點嚇人,這時候想來,那些都好像不叫做吻,從沒有吻得這麽深,吻得渾身都戰栗起來,嚐起來像血和糖做成的。


  就突然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怪異的羞恥,好像要被撞破什麽的心緒,突然急忙忙地分開,不知不覺就隔了老遠。他低著頭,卻看見地上掉著一板藥,已經吃了半板了,被捏得塑封有些變形;他撿起來,心想是樊澍治傷的藥,也沒細想,轉身遞過去。“……你掉的?”


  樊澍的臉色卻霎地變了變,好像陡然之間要漲紅了,又一瞬退潮般變成灰白;他急忙一把伸手來奪,這一下撲得太猛,淩衍之下意識地一讓,站起身來,藥板就換到了另一隻手。“這什麽藥?”他看了一眼上麵的標簽,也跟著吃了一驚:“你……還在吃這個?”


  樊澍探出身子來抓,手底卻支撐不住猛地一滑,身子突然便坍下去。淩衍之一下子慌了,他突然明白樊澍剛剛為什麽急著便讓他走,又為什麽想要找煙;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擰緊的眉邊青筋都撐出來,細密的汗珠綴成一片。那一下磕著後腦的疼,讓他的藥癮越過意誌力的底線,徹底壓不住地往上泛。


  “我不怎麽吃了,剛剛就是手滑,”樊澍騙他,裝作什麽都沒事的樣子,“就現在身上有時候還會疼就吃一點。”


  “你他媽逗我,”淩衍之忍不住爆粗口,“你這板式一看就知道不是醫院開的,剪口藥是黑市的習慣……”他握住樊澍的手腕,“顫抖,出汗,體溫偏高……你卻還覺得冷。”


  樊澍看了看他,不說話。


  淩衍之便咬著牙,“疼了多久了?是從剛才起的,還是之前就一直……?在市場裏時是不是就已經……?”


  樊澍坐在床沿,順著他拖著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身邊。“好。”


  “好什麽好啊,還好呢?!這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他淡淡地說,掰開淩衍之的指節,把藥板摳了出來;從旁邊的窗口丟了出去,腦袋輕輕抵住淩衍之的小腹,“你不喜歡,我就不吃了。”


  淩衍之愣住了。戒斷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事,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人栽在這一關上,即便循序漸進也得有個過程;可他們現在在這,他把藥丟了,手頭沒有任何激動劑和緩釋劑的過度狀態下,那簡直不啻於刮骨療毒。


  樊澍已經抑不住渾身的冷汗和寒戰,明明渾身蒸騰起了熱氣,卻仿佛置身冰天雪地當中,冷得瑟瑟發抖。淩衍之將任他把臉埋進自個腹部,雙手緊緊地環住腰肢,指甲幾乎刺進肉裏。他抱住眼前人毛茸茸的腦袋,聽他牙關咯咯打戰,心口堵住一塊酸澀,十指梳開潮濕的發根,用掌心慢慢揉過他的頭頂。


  “別抑著自己,”淩衍之低聲說,手指揉過的地方像有魔力,把過往的舊傷熨平。“疼就叫出來。”


  男人發出一陣低咽。他抖得厲害,“衍之……”


  “嗯,我在呢。”


  “衍之……”


  “沒事的,我又不會瞧不起你。”


  他抱得更緊了,把空缺都填滿,骨骼也相纏。明明是不含欲望的擁抱,卻比任何交溝都更加色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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