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未來的火
淩衍之瘋了一樣把車開去醫院,踩油門時腳都是虛的;金鱗子打了兩個電話,安排臨時手術。冀穠蜷縮在後座上,一言不發,連疼也不喊。倒是金鱗子在談話的途中一直嘶聲吸氣,他嘴角被扯破了一大塊,腫得老高,一說話就扯著疼。三人維持著一種詭異的平衡,直到金鱗子按住聽筒,扭頭發問:“幾個月了?”
倉鼠張了張嘴,沒有聲音出來。
“你不告訴我,我怎麽安排治療?”
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傳來:“……三個月多了。”金鱗子追問了一句:“具體幾周知道嗎?”
淩衍之聽不下去了:“你好意思問,你自己算不出來嗎?”
“我不知道,因為不是我的。”
淩衍之愣住了。倉鼠徹底像做了個窩把自己團進去,再也沒有說一個字。車又開回了O一院,有醫護人員上來接著,直到把人送進了手術室,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金鱗子轉身要走,卻被他喊住了。
金鱗子轉過來。走廊的白色燈光照在雪白的牆壁和醫療設施上頭,反光相當厲害。這種光對他來說太強了,幾乎什麽也看不清晰,眼睛眯得極細,瞳孔像貓般豎著,眉頭緊緊皴在一起,也隻能見著一個大約的輪廓。但即便那個模糊的應自立,他也能發覺淩衍之在發抖,那把刀甚至還握在手上。
“坐下來。”
拿著刀先前差點殺了他的OMEGA指了指自己旁邊的位置;手上有被雨水稀釋過的血液,看上去是稀粉色的。
“我叫了最好的醫生來,”金鱗子解釋,“你在這裏也幫不上忙。”
“讓你坐就坐!!”
金鱗子坐下了,他示意了一下保鏢,立刻有人拿來毛巾毯子,還有新的墨鏡。毯子整個蓋在渾身濕透的淩衍之身上,遮住了他身上的血跡,也遮住了他握著刀的手。幹燥的氣息讓淩衍之感覺好了一些,像終於從溺水當中吐出一口氣。
“……那是誰的孩子?”
“我不知道。”
“你不是因為他……才——”
金鱗子重新戴上墨鏡,視野的清晰令他感覺好過了很多,“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他信新懺教,那是反ABO製度的教派。他們認為OMEGA要懺悔罪孽,更別提懷孕,那是大罪過。按照教旨來說,結的是魔胎,懷的是妖子,生下來的都是導致人類走向滅亡的魔鬼。”他笑了一聲,看了一眼遞來的資料,“這樣的人會懷孕嗎?而且,已經三個月……14周了,他不是沒有發現。”
淩衍之想了想。“你說的沒錯。但你還是閉嘴吧……你說話的樣子讓我忍不住想紮死你。”
金鱗子不說話了,但那樣還不如說話的好,因為一沉默下來就會聽見手術室裏隱約傳來的聲音,似乎有尖叫,因為實在太痛了。淩衍之放空了腦袋想,比我那時也許要痛得多,但他又覺得自己不足以參考,畢竟當時摔斷腿的疼痛已經遠遠蓋過了別的,他幾乎立刻就昏過去了。有護士快步走過來,叫金院士過去,似乎是有一些家屬的意思,可又要扳著匯報的口吻,說已經下來一大塊白色的孕囊,問他要不要看。金鱗子古怪地看了問話的人一眼,似乎覺得這是個什麽搞笑的問題,他看過的失敗的孕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淩衍之突然站了起來,“我……能不能看?……我要看。”
上一次,他幾乎在疼痛的昏迷中就過去了,全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樣子的;但這一次,他親眼看見了胚胎的模樣,那也的確隻是一團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的肉塊組織,看上去像是個沒孔的漏鬥,裏麵隱隱約約似乎能分辨出一個蘋果籽大小的頭。腦子裏一陣木然的鈍痛,他後知後覺地感到有熱流湧上眼眶,卻什麽也沒有流下來。
護士在旁邊對金鱗子說著情況,“nt3.6,nf3.2,bchg不漲了,情況還好,暫時沒有大出血,”金鱗子點點頭,“下來了就好辦了,可以安排清……”正說著,有醫生從裏頭探了個腦袋出來,急吼吼地把人叫回去,“等一下,還有一個!”
金鱗子被叫了進去;淩衍之站在外麵,太陽穴一跳跳地疼,比他自己那時還疼,就好像那裏頭有一條線,一根肉刺,牽扯這拽著痛,又拔不出來。人來來回回地走,門開開合合帶起的風都刮得臉上生疼。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是什麽意思?是還要再流產一次,還是說……
他坐在那兒等著,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好像自己才是那個應該著急的ALPHA,那種感覺興奮又怪異,顯得亢奮而不正常。又過了一陣——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多久,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長——金鱗子出來了,他一把抓住他問:“怎麽樣?”
“另一個孕囊完好,也許保得住,”金鱗子看了看他,口吻公事公辦,和說別的也沒有什麽不同的起伏。
“……你會保它嗎?你會吧?你會不會?!”
金鱗子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麽不?”
淩衍之反倒一梗。“……那不是你的孩子。”
“即便是現在OMEGA的成功生產率仍然很低,這種雙胎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一個的概率就更小了,我也不敢打包票,但也是一種嚐試。”金鱗子說,“孩子不是屬於我們的,是屬於全人類的。”
淩衍之瞪著他。“……你真怪。”
“彼此彼此,原話奉還,”科學家以牙還牙,“你又為什麽會保它?那也不是你的孩子。”
淩衍之說不出話了,他也覺得自己舉止怪異,像恰才跺腳的眩暈還在,又像是淋雨發了燒,喝酒上了頭。金鱗子指了指病房,“冀穠說想和你談談。”
“和我談談?不應該和你談談嗎?”
“我和他沒什麽可談的。如果談能解決問題,早也就解決了。”
冀穠躺在那,滿是血汙的衣服換了,但頭發仍然潮濕地黏在臉上,像是仍留在雨裏。看到淩衍之走進來時又鼓起朝氣蓬勃的笑容。他的手下意識地護在小腹上頭,笑容底下卻藏著一層深重的霾色。“……謝謝你救我。……”
淩衍之站在離床三兩步的位置站定了,不往前走了。“金鱗子跟我說你有話要說。你就是要跟我說這個嗎?”
倉鼠低著頭,可憐巴巴地搓揉著衣角。“我……知道,之之哥,你現在肯定對我很失望…………”
“失望什麽?”
小動物眼角紅了一圈,囁嚅著可憐巴巴地咬著下唇,手指在腹部把病服攪成一團。
“醫生說……這很難得,那種情況下,還能留下一個……”他低聲說,“可是……它是多出來的,對吧?…………我是不是……不應該要它?”
“你不想要它?”淩衍之問,“是因為你相信那個什麽教說的,這個是有罪的?到底什麽人才會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有罪啊?”
“之之哥不覺得自己有罪嗎?”倉鼠反問,“可是如果我們沒有罪的話,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對待?”
淩衍之被問住了。倉鼠自顧自地說下去:
“……覺得自己有罪的話,讓我感覺容易接受一點。……好多人都羨慕我,覺得我運氣好,ALPHA是舉世聞名的天才,ABO定級製度的創始人之一,‘火種計劃’的執行人,人類未來的重擔都在他身上。說出去沒有人相信,都覺得我配不上他。我是配不上啊,我算個什麽東西?配得上站在他旁邊的人至少應該長得像之之哥你這樣好看,得體又大方,帶得出去拿得出手。我呢?他跟我結婚,就像針對性定點扶貧一樣,你明白嗎?他根本不碰我。”
淩衍之不知該接什麽話,“你……睡一會吧。”
但冀穠隻是大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上白熾燈的邊緣。
“之之哥,我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既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做不了丈夫,卻也當不來母親。”
“你知道嗎?在他之前,我其實結過一次婚。那個人不是東西。我接連懷過三次,每次都是才打掉一個月就又懷上。因為三次查出來都是女孩,女孩是不能留的,萬一從內部引發梅氏症,造體子宮會直接損壞,我們也就活不成了,所以必須要引掉。第三次檢查出是女孩的時候我就被扣在醫院了,他嫌我是掃帚星,招晦氣,就此失蹤了,再也沒有來看一次。那時候我也是在這家醫院,連個飯都吃不上,就這樣一個人躺著,誰也不在旁邊。”
“說來也是好笑,雖然不是我想要懷的,但那種感覺……那明明不是我的孩子,可她們離開的時候,就像自己的一部分消失了,不再完整了;第三次就更加變本加厲,魂不守舍,整個人不斷地鑽牛角尖,想不明白為什麽就會這樣,為什麽女孩子就不可以來到這個世界上?那時候已經能感覺到她在我肚子裏動了,我總是克製不住在想,也許她不會死呢?也許梅氏症已經放過我們了呢?做第三次引產的時候我反抗得特別厲害,幾乎幾天都不吃東西,狀態差得根本沒辦法做手術,ALPHA不在我身邊,我也不申請O協的保護……這樣誰都不能代替我簽字。我那時候心想,我和她一起死了好了,或者我就在這裏爛掉好了,讓她從裏頭爬出來。”
“後來,金鱗子知道了,他就說,他和我結婚就好了,反正他指標多。”
“那種感覺很奇妙……沒法形容,他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真的……想要喜歡上他,像正常的戀愛那樣,喜歡一個人,為他生孩子,這樣的感情是正常的。是他的話我就能接受了,因為是他想要我成為OMEGA的呀,那受一點苦也沒什麽。……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所以盡量做一個好妻子,學著去做好吃的飯,希望自己也能像女人一樣可愛…………我發瘋地想要一個他的孩子,有了孩子,我就不是對他這麽一無是處了,那時候就再也沒有人會覺得我配不上他……”
“我盡了我一切的努力……但是,他仍然不願意碰我……連正眼也不來看我一下。他冷淡地對我說,沒必要同房,沒有必要委屈自己。我流過三次了,造體子宮不是真正的子宮,是沒法自我修複的,因此受到了很大的損傷,很可能再也懷不上了;即便再著床了,對身體也有很大的傷害,很可能會引發其他的症狀。但我不怕身體的傷害啊,那算什麽呢?如果連你都不需要我的話,為什麽又要我成為OMEGA?我想不通……我開始懷疑了。總要有一個人是錯的,那一定是我錯了。就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新懺教……它能讓我覺得舒服一些。隻要相信它,原來這些都是不對的,隻要懺悔就能消除罪孽……很傻,是吧?但這樣想就好過很多,他不碰我也變成了好事、可以接受的事,變成了懺悔的一部分。”
淩衍之強自吞咽一下。
“那這個孩子……是誰的?”
“那還重要嗎?”倉鼠有些蒼白地眨了眨眼,學著金鱗子的腔調,“反正是全人類的。”
他甚至笑了一聲。“他這麽說,對吧?他一點都不在意。至於別人想不想和全人類結婚,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或者在他看來,和他結婚,與和全人類結婚,道理都是一樣的。”
“可是我不想嫁給全人類啊,這有錯嗎?我喜歡上一個我配不上的人……這有錯嗎?我希望是有錯,所以我信教,我拚命懺悔……我把家裏弄得烏煙瘴氣的,出去參加朝聖會,跟別人一起狂喊發泄不滿,詛咒OMEGA生下的孩子,詛咒所有我看見的孕O都死胎、流產,來掩蓋我瘋狂的妒忌……”
他臉上仍然笑著,但眼淚卻流了下來。
“但是怎麽回事呢?……為什麽明明不想要、也不在意的時候,卻又懷上了?好好笑哦,我每天詛咒的人,最後變成了自己。我沒有地方能回去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去教會,那天尊神像瞪眼看著我的肚子,他看見了,他會懲罰我的……教旨說我是有罪的人,明知有罪卻仍然懷上魔胎連懺悔都沒用了,靈魂徹底被玷汙了;可是我沒膽量去死,也沒膽量從樓上跳下去…………但是我想到肚子裏的孩子,我突然就不能克製地在想它長大了會怎樣,腹部像有一簇火苗,在那一點點地燒。他會是什麽樣、未來會是什麽樣?會不會其實還有新的希望,能把我……從這裏救出去?……”
他紅著一雙眼,望著一言不發的淩衍之:“可是我又想,如果——未來——不是那樣的呢?如果將來,這些懺悔生效了,對人類的懲罰像突然來的那天一樣突然又走了,突然這世上又有了女人,又有了正常繁衍的子孫後代,那麽他該如何自處?……被不男不女的OMEGA生下來的怪物……會被看不起吧?如果他有什麽缺陷……大家會怎麽說?他還能讀書嗎?還能結婚嗎?還能去愛上誰嗎?——會不會也和我們一樣,即使活著,也活得——那時候他會不會詛咒我,恨我,像今天的我質問我自己那樣,問我為什麽要把他生下來?!”
淩衍之突然使勁張開雙臂,把渾身顫抖的OMEGA緊緊抱進懷裏,手中一直握得指節麻木的半爿刀刃,直到這時才終於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輕響。
“……不會的。”他低聲說,他們的身子緊緊貼在一起,那小小的、滾燙的、殘存的火苗像也燒到了他身上,溫暖了空洞的腹腔。
“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