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蚌中的人
淩衍之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易華藏當然把他送到了樓下,暗示也暗示了,但他不理睬。老男人反而更吃這一套,覺得是個吊著的油嘴,隔靴搔癢,意味深長。“別這個樣子,怎麽,百年修得共枕眠啊,這時候舍不得了?”他摸了個夠本,對方冷冰冰的,也自己掃興,“哎,好吧,服了你了,看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今天不招你。”他笑笑,好像施了什麽恩德一樣鬆開揉著淩衍之後頸的手,“妖精,選個日子,帶你出國散散心嘛。”
淩衍之沒看他,自顧自下了車。門洞是黑的,感應燈年久失修,拍打時隻會嗡嗡地響,卻不會亮。按了鐵門上的門鈴,響了卻沒有人接,也許是壞了。他站了一會,外麵下起雨來,腦袋裏嗡嗡的,想不出應該做什麽;他抬腳踢鐵門,發出砰地一聲巨響,接著居然向後彈開。居然鎖也是壞的。
他慢慢摸黑往上走。幾樓來著?三樓。……不對,那是以前住的地方。現在那裏已經不是自己的家了……自己和樊澍都不在。現在的公寓住得高了……五樓。五樓有這麽高嗎?他走不動了,黑暗包裹著,周圍都沒有人的聲息。這裏是O協提供給因離異或遭遇侵害、或被拋棄而獨居的OMEGA暫時保護性居住的公寓,但是卻沒有什麽人住在這裏。能離了的OMEGA太少了;當然其實也有幾個鄰居,有的被丈夫拋棄後尚未再分配,有的則因為***官損壞而無法再婚,有的則精神出了問題。但他們都蟄伏不出,就好像不存在一樣。某一戶裏隱隱傳來線香的味道,四時都未間斷過,似乎是信了佛教,在這一片黑暗當中便聞得愈發明顯。他精疲力竭地在樓道裏坐下來,手指摸在地麵上,以為會觸碰到什麽灰塵,卻似乎摸到了什麽濕而黏稠的半幹涸的液體,惡心的觸感讓他急忙抽起手指,卻隱約從指間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淩衍之打開手機上頭的電筒,往樓道上照去。血跡的圓點一路沿著老舊的樓道,滴出一條軌跡。那軌跡一直往上延伸,像一個箭頭,一道繩索,捆著他沿著指定的路往上走,去看一個答案。
不會是……不會吧,……他陡地站起身,還沒想透,人已經三兩步往上跑起來。心裏有一個計較,有一種預感,好像有一桶冰水兜頭澆下,越是懷疑和否定便越顯得真。在下一個樓道轉角看見自己公寓的門果然大開著,裏頭還有光漏出來,在踏腳墊子上留著一隻兔子拖鞋,剛好被方塊的光圈照亮,鞋底朝天,兔子耳朵委屈地壓在地上。
他衝進屋子,裏頭沒有飯香,隻有一股糊味彌漫,“冀穠!!!”廚房裏的灶台自動彈了安全閥,火不再燒了,但有什麽黑乎乎的糊滿了鍋底,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淩衍之在屋子裏找了一圈,屋子裏沒有了人的氣息,這間公寓便像是死的。
那幾天的日子過得太滿了,太不真實,卻又被他曾肖想過無數遍。有人在家裏等他,不論說什麽都咯咯笑個不停,那種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如果我當初沒有遭遇那些事,按部就班地被分作ALPHA級,是不是這些就會是順理成章的日常?那就像是一個假象,一卷能夠按自己心意剪裁的錄影帶,每每放映時就把中間最難攤的那部分跳過去了,直接欣賞最後大團圓的結局。——如果我是個ALPHA。淩衍之站在空蕩蕩的房間當中,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把糊了的鍋放到水龍頭底下衝洗,——我會對我的OMEGA很好。我會尊重他,不強迫他做任何事。我會保護他,讓他過得輕鬆又安全……誰也不能從我這把我的OMEGA搶走。
但是哪裏不對,哪裏還是不對。他煩躁地焦慮不安,手指還潮著就忍不住伸去口袋裏掏煙——捏出來一根彎彎皺皺的,已經被蹂躪得外頭一層紙皮也破了,細碎的煙絲滲出來,那味道粗糙又衝鼻,劣質的烤煙,不是樊澍通常喜歡的精品白沙細膩又淡雅的味道。但淩衍之需要煙味來緩解,腦袋裏像是霧霾裏有人在施工那樣重重地敲。他小心翼翼地抹平那煙,歪歪扭扭地點上了,深深地拔了一口,差點被那劣質的煙油嗆得喘不過氣,遮掩調香用的香精直衝鼻腔,咳的時候連著那些霧霾一起咳出來。他這才終於清醒了一點,腦筋開始轉動了:鍋燒糊了,是燒飯的時候走的,血也已經幾乎幹了,那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OMEGA當然有很多種理由會被綁架和遭到強奸,所以外出都是需要“許可”的,外出的路線和時間也要向ALPHA規劃和報備,出門時點開監控,ALPHA手機上就會同步有綁定的提示。但從家裏直接帶走的還是很少,更何況這裏是O協的特別監管區。犯人如此篤定,很有可能是知道自己這麽做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下意識想到的當然是要報警。OMEGA的手機裏有特別撥號鍵,隻要他連續按動開關,警報就會自然發出。手機就捏在手裏,但淩衍之猶豫著沒有按下去。他隱隱猜測,敢這樣帶走他的家養小精靈的,隻有他原來的主人。並沒有證據,就像是一種直覺。如果是他丈夫帶走了他,那麽犯罪的就是淩衍之了。他甚至會被倒打一耙。可冀穠的丈夫又怎麽會知道他現在所在的地址?
冀穠的丈夫。這隻倉鼠從沒談起過他這個丈夫。但他那些體貼的習慣應該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一看就知道是天天如此反而形成了慣性。每天淩衍之睜眼都能看到他在忙碌,而直到淩衍之睡下了他才會再反複確認一遍門窗電器、燃油閥門之後才關燈。他像是上了發條不知疲倦,你如果叫他歇一歇,他反倒無所適從了,即便硬要他躺在床上也大睜著眼,算計著多躺五分鍾的時秒,思考著無窮瑣事的先後順序。
淩衍之打電話給張晨暉:“幫我查一個人。”
張晨暉焦頭爛額,痛苦不堪。全世界變成了大山,一座接一座地輪流壓他。每個人都說,你得幫我怎樣怎樣,否則我就毀了你的前途,而且這是你自找的。他們都知道他的姓名,他的工作地點,他的軟肋,他好不容易掙來的社會分數,BETA分級。沒錯,他是個BETA,那也是BETA裏體麵的,光鮮的,人人羨慕的。憑什麽?他敲打著鍵盤組建自己的群,他替大仙招徠生意,他還要替那個莫須有的警察當臥底打探消息。他就像背著五指山走鋼絲一樣。
對了,他還要照顧一個OMEGA,給他當老媽子,每天24小時接受傳喚。一個離了婚又流過產的OMEGA——不過是長得好看了點——也對他頤指氣使,成天裏給他惹麻煩!
這不,麻煩這就來了!
他沒好氣地摁下手機,就聽見這位祖宗大爺毫不客氣地派來命令。你當我是什麽?自動查詢機嗎?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淩衍之,你是不是不把我當人?我哪裏欠了你了,要來給你賣命?你現在腿也好了路也能走了,沒瘋沒傻也沒病,我還能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不趟進你那灘渾水裏嗎?你就算當上這個主席,對我又有什麽好處?!”
要是平常,淩衍之還能有精力隨便忽悠幾下,能把他毛給捋順了。但現在,他自己也煩的像一點就炸的炸彈,沒有精力跟他對纏,連聲音也一並冷下來,“你想要什麽好處?”
“得了吧,你還能給我什麽好處?”他突然煩躁起來,“淩衍之,你別老覺得天底下所有人都想睡你——我不稀罕!我給你做了那麽多,是為了要睡你嗎?”他突然有底氣了,睡這個字說得無比順暢。我不能老是被你牽著鼻子走。
“O協的秘書長,怎麽樣?”
現在,他半夜偷偷溜進協會,躲開值班員,就站在O協秘書長任虞的桌子前邊找文件。他知道任虞把文件櫃的鑰匙塞在文件架底下,他又是那種一定要有紙質文件的老派人。張晨暉捏住了一份機要文件,愣在電話這頭,半晌吐出一個“哈?”
“我是問你,想不想當O協的秘書長。”
張晨暉徹底失語了。“你逗我呢?搞笑吧?你還真當你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了?你知不知道這一切都很扯淡啊,連你自己參選都是——你知道外麵人都怎麽說你的嗎?”
“他們怎麽說我的不重要,”淩衍之不帶感情地說,“你不也說過嗎?這選舉不是靠票數的,隻是走個過場。”
張晨暉吞咽了一下。“你……”他低下頭,突然忘了自己要回什麽話,可能是淩衍之的提議太過荒謬,也可能是文件裏頭密密麻麻段落裏的一行字猛地紮進了眼睛,那上麵寫著,本月要秘密開展“清霾行動”,要求O協全麵配合,對沿城周圍違法窩點的清理,重點打擊……加強暗訪……增設出入探頭……增設巡查崗……配合公安及維安委……
底下的字看不清了,他猛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你要查什麽?”
“我要查冀穠的丈夫是誰,要一份他的檔案發我。”
不算難事,張晨暉鬆了口氣,“冀穠是誰?”
“就是那個倉鼠,柯基,家養小精靈。”
張晨暉笑了,口氣嘲諷:“怎麽,你倆扮過家家玩不過癮了,要假戲真做了,連他丈夫的醋你也吃?”
淩衍之沒心思和他糾纏,“你別廢話。”
“你知道他什麽啊,你就這麽上心?我跟你說,別看他那樣,不可能無緣無故被趕出來的,肯定雙方都有原因,一個巴掌也拍不響啊——”
原因。原因像是受傷的蚌,硬撬開反而會受傷。淩衍之反應過想,他和樊澍也沒有相互問過,交往的過程像是某種問詢,小心地試探著那蚌的邊界,然後心照不宣。這樣想來,他也是明白的,也是蚌中的人。
張晨暉打開秘書長的電腦,用任虞的數據庫查出來。登陸密碼貼在文件夾的側邊。他坐在寬厚的大皮椅上,學著任虞的模樣往前看,突然發現這個位置的視角很好。雖然是獨立隔間,但透明的玻璃能讓他清晰地環顧整個工作區,誰幹了什麽都能一眼瞥見。這個位置還能清楚地看到從門廊那裏進來的客人往哪邊的辦公室去了,整個O協的人脈便清晰地一覽無餘。
這麽好的條件。他手指拂過真皮的電腦板墊,太浪費了。至少交給任虞太浪費了。老板椅讓背脊陷下去,隨著慣性簡單地轉了個圈,視野從辦公室的坐席溜到全景玻璃幕牆那一麵,陡然扯進一片城市燈火。他都能做,我又有什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