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無路可走
樊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身邊又響起醫療儀器規律的嗡鳴聲,他歎了口氣,想要坐起身來去按呼叫鈴,探手去摸卻不在記憶中的位置上;身上的疼這會兒緩過來了,像一塊千斤巨石壓在身上,一陣陣地鈍痛像萬千根針紮肉穿骨。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好些沒有?”床邊的燈被擰亮了,淩衍之坐在旁邊的陪床上,從備在一旁的保溫桶裏倒了些湯出來。“想不想喝?你現在可以喝點流食了。”
他突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安心,連那些刀磨的疼也削減了很多;他還在這裏,強迫他做了那樣的事也沒有惱怒嗔怪,那是不是代表他原諒我了?“……幾點了?”
“淩晨三點了。”
醫院的環境很陌生,不是之前的軍區總院。“我睡了……幾個小時?”
淩衍之笑了笑,好像之前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你睡了兩天了。”
“——兩天,”樊澍有一種莫名的恍惚,“我在哪?……”一種酸楚從心底泛上來,“你一直在這……?”他下意識挪動手指,去握咫尺之間淩衍之的手。
“你差點死了,神經性休克,”淩衍之將手抽回自己的膝蓋上,“你不想回軍區總院,我隻能把你帶來了這邊。我之前在的那個醫院,隻收容OMEGA患者的第一附院,沒人能想到你在這。”
樊澍頓了一霎。“他們,……怎麽接收……?”
“我以前的老師在這裏工作。”淩衍之簡單地說,繞過最為複雜曖昧的那一部分。他舉了舉碗:“你喝不喝?”
樊澍緩慢地轉動自己被痛得不甚靈光的頭腦。“電腦,”他突然想起來。
“別急了,我看著那個頁麵上麵所有東西都被代碼侵占然後抹除了,應該是你的權限被屏蔽了。”
“記下來了沒有?”他著急地問,“我讓你記的,記下來沒有?!”
淩衍之望著他,台燈昏暗的光彩在他眼底映著,像燒著兩團火。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樊澍,終於點了點頭,把幾張紙推過去。
“你不能寫在紙上啊,有沒有別的什麽人看過?——”樊澍說,但他突然頓住了,像不小心咬到了舌頭。
“大概有人看過吧,”淩衍之無所謂地說,“你那上司肯定看過,因為就是他叫你的律師擬好送來的,附件還有他開具的證明。我猜你的後援團也看過,尤其是那個叫吳山的傻逼,我看他一副很想嫁給你好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模樣,你不如問問他願不願意去做個手術了,同行業也不用為了保密條款什麽的憋得辛苦謊話連篇,還動不動就拖累你要死要活的,”他把筆遞過來,“祝你們幸福。”
那是一式兩份的離婚協議,薄薄地甚至沒有幾行字,就可以將要分割的一切分割清楚。他們沒有孩子,也自然沒有相關的問題。財產按照規定給予OMEGA補償,也都在合情合法的範圍內。
樊澍完全地愣住了。“我不是……”辯解才開了個頭,又知道沒有必要;他定定地看著那些文字,一行也讀不進去。“你……”
“我累了,樊澍。一直扮演你心目中的乖順妻子真的好他媽累,我試過了,……。所以隻要你簽了字,”淩衍之麵色如常,微微笑著,就像平日裏和他說話那樣溫溫順順,“我就告訴你你要的暗碼。”
樊澍放下手裏的協議書。“……你不能拿這個來要挾我,”他嘴唇發抖,“這根本不是一碼事。……你不明白——”
“我們之間,真的有所謂明不明白這回事嗎?”淩衍之苦笑出聲,“我上了一趟熱搜,然後你就中了三槍躺在那裏,你的戰友們不得不把我從拘留所裏拽出來,隻為了讓我給你的手術簽字。——然後你又出現在我麵前,把我的事情都攪黃了之後,還差點死在我家裏。我們是不是應該停止互相拖累了?我想要做我想做的事,而你也有你想做的事,在我們莫名其妙地殺死對方之前,還是保留距離比較好吧?”
樊澍停在哪裏。他突然抓過筆,擰開筆蓋,筆尖重重地落在簽名的橫線上。旁邊淩衍之的名字已經簽好了,他的字瀟灑飄逸,連在一起看上去像外文一樣,拖著長長的線。“你……沒有把那個給別人看吧?”
淩衍之嗤地笑了一聲,“你有沒有拿過五一勞模獎章啊?他們都要停你的職了,你還那麽拚命為他們幹活是為了什麽?”
樊澍搖了搖頭,“這事情很重要。我跟你說正經的,還有沒有別人看過或者知道?”
“沒有。”
“你確定?你放在哪裏?”
淩衍之用一根手指敲了敲腦袋,“在這裏。我沒寫下來。”
樊澍愣住了。“你記得……?可那是8進製的加密腳本……”
“我背過比它更難的代稱。”淩衍之聳聳肩,修長的手指一劃,沿著樊澍的胳膊文不加點地往下寫,麻癢的觸感混在疼痛裏一並蔓延。他一直寫到掌心裏頭,那作亂的手指被樊澍倏然攥住了,交握著扣緊,死死不放他掙脫。“……對不起。”他的ALPHA低聲說,“……我不該……,我不該騙你。”
“我騙你才騙得更加厲害;我是史無前例的混蛋。有一天你會後悔認識過我,後悔在我身上花費了這麽多時間,”OMEGA輕聲溫柔地回應,“就在這裏結束是對我們都最好的了。”
樊澍不說話了,他用好大的勁兒往那薄薄的協議上劃下自己姓名筆畫的橫豎。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淚水在眼底打轉,掉下來洇濕了紙張的一角,把剛劃上的筆墨向周圍洇開。“衍之,我真的……想當個好丈夫來著。我努力了…………我不想放棄的……我以為孩子會是我們的機會…………對不起……”
他們沉默著,很久很久。直到淩衍之站起身來,坐到床沿,脫去鞋子,慢慢地挪上病床,關上夜燈,和他擠在一起,伸手將他抱進懷裏,黑夜裏隻聽得見彼此心跳的聲響。“……我不恨你,樊澍。”他輕輕地說,“至少,不太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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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鱗子正在等著他過來。“他簽好字了嗎?”他一邊來回地從全息投影上調取數據,將它們分撥到兩邊。淩衍之瞥了一眼,那紅色的警戒線看起來觸目驚心,顯然最近的數據形勢嚴峻。如果不是這樣,想必金鱗子也不用這麽焦急。
淩衍之點了點頭。他將協議拿到桌麵上。
“考慮到他的身體條件和你身為公眾人物的隱私,民政部門的工作人員會來給你們專項辦理。我已經打好招呼了,不會泄露出去的。”
“對國安局那邊呢?”
“隻要他們不問到我,我也沒必要說。不過你別當他們吃幹飯的,肯定會找來。”
淩衍之笑了笑。“……謝謝。”
“謝謝就夠了?”
來了。“你想要什麽?”
金鱗子抬眼望著他,神色暗沉,“你過來。”
哈,ALPHA想要的都是一個樣。淩衍之走到他身邊,像是無意為之那樣自然而然,手指親呢地掃過他脖頸裸露的皮膚,遊離地撫過背脊,最終撐在肩膀上。但金鱗子卻像毫無察覺似的,隻是飛快地敲打虛擬鍵盤,數據曲線像雲團一般出現在他們周遭。
“你看這個。”
那如同蛛網一般的組織架構,構成立體的網格,細密聯結在一起,像是某種社會關係網。無數的光點用代號聯係在一起。
“你知道‘自然派’嗎?”
淩衍之隻在新聞上聽過這個名詞。有一些政治和社會活動家們會自稱‘自然派’,近期的一些集會也往往以‘自然派’的名義發起。金鱗子將架構模型撥轉,讓自然派那一部分的資料呈現在淩衍之麵前:自然派認為是由於ABO定級造成社會動蕩,人倫錯位,階層固化,違背自然發展規律,因此將加速整個人類社群的混亂和滅亡。自然派主張遵循自然規律,也就是遵循物種雌雄交配的核心,認為那才是生命本質陰陽調和的意義。男人和男人繁殖是違反自然規律、違反人倫、也違反信仰的;即便有成功繁衍下來的人類也是‘缺陷人類’。因此,他們支持以女性隔離和自我進化來解決繁殖問題。
“怎麽自我進化?”淩衍之瞪大了眼,忍不住脫口而出,“至少目前為止,根本沒有疫苗也沒有抗體血清!這世上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女人了,難道那一座座卵形紀念碑還不能夠讓人清醒嗎?”
他的話聲無人應答,長長的資料繼續冷漠無聲地往下滾動著。
自然派提出三個假想化模型。“複數個體實驗”“無病毒群落”和“最大化分配”,旨在取得當年冷凍的大規模女性細胞的克隆與繁育。對她們進行對梅爾斯氏症病毒的抗體實驗,在控製區域內從小與病毒共生,從幼年期一旦生殖係統發育完全,就立刻令其不斷受孕,利用母體的保護機製,觀察培育“進化抗體”,預計要通過至少三代的進化,達到免疫梅爾斯氏症的目的;另一方麵,建立“無病毒隔離帶”,讓另一部分女性生活在完全無菌的環境下,將育齡男性按需編號,這樣每人都可以匹配相應的女性,進行交配,每個人都有權留下自己的子嗣。如果生下男性,便可以交由生父帶去外界撫養;如果生下女性,便交由國家繼續在無菌區撫養,將來進入編號庫,繼續為全人類的繁衍貢獻義務。
淩衍之無比震驚。“這種提案可以存在嗎?提出這個的人為什麽不原地爆炸?”他惱怒地問金鱗子,“這難道不才是最滑天下之大稽的違背人倫嗎?他們的意思是不僅要開放群體克隆和人體試驗,還要將女性徹底作為工具,像肉豬一樣飼養在所謂的‘無菌區’裏,就為了給活著的這群人們——人手一個包分配?”
金鱗子淡然地說:“克隆的對象全部是由於梅爾斯氏症死去的女性,而死人是沒有人權的。”
“我們當初同意保留下女性的細胞,不是為了作為人形批量複製的工具人啊……”他咬著牙,想象她們會得到怎樣的對待。“她們會學說話嗎?會穿上衣服嗎?會接受教育嗎?會擁有人格嗎?會有自我的判斷能力嗎?她們會不會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已經完成了所有的社會功能……?”
金鱗子交疊著雙手,有些欣賞地瞧著他的模樣,好像很久沒有人這麽對他說話了。“現在,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的ABO定級製度還算溫和了?”他撥動那張圖表,“最近,因為ABO係統出現的針對化問題越來越多,自然派的呼聲也趁機水漲船高。在整個決策層內,他們已經潛移默化地占據了重點位置,隻要再一次換屆選舉,他們就會占據上風,那麽整個ABO係統很可能將要半途而廢不說,自然派的政策也會得到試點推行的機會。畢竟……他們的這一政策,不會影響到現在活著的每一個既定個體的利益,必然是會得到底層人士的支持。”
不用他說,淩衍之也明白,他是從事過這一行的人,他看得到問題的核心:二十年太久了。人等得太久、太壓抑和太絕望的時候是會變的。他們就像是餓狠了的怪物,隻要你告訴他們這是為了種群的未來,他們也許可以毫無顧忌地吃下自己的同伴。堅持原則和善良的人都餓死了,而吃人的基因卻活了下來。在他們眼裏,她們隻是已經死去的人,既然已經死了就不算是人,能為人類的繁衍做貢獻也算是死得其所。二十多年了,他們等不起,也不願意再通過傷害自己來繼續等下去了。
金鱗子繼續說下去:“但自然派原本隻是一種激進理念,並不是一個黨派,或者一個組織。他們突然在這短短一兩個月裏呈現係統化的趨勢,我懷疑他們背後有相關的極端組織在有預謀地滲透和提供支持,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海外一個所謂上帝教的核心‘伊甸’——”
他手腕一翻,將投影中的一個信息光點叫到眼前,二指一擴,從中展開無數的信息鏈條。“他們的聯絡員,或者說‘傳教士’滲入我們的係統當中,潛移默化地推動著一切,並且在尋找、策反和吸納更多的成員。在組織裏,他們被稱為‘摩西’……”
金鱗子取下墨鏡,伸出兩根手指,像撥動虛擬屏幕那樣,將淩衍之撥進他懷裏,虛環過OMEGA纖瘦的腰身。淩衍之接觸過許許多多覬覦他的人,他分得清楚性或者別的目的;可這個人的動作裏卻不帶情欲和占有欲。他們接觸了不少的次數,曖昧的過程並非沒有;但比起他像是捏著喉嚨演戲勉強完成任務,有時候金鱗子好像比他更像在完成任務。
就比如現在,金鱗子攬著他,跟二指間捏著一道數據的虛擬投屏也沒什麽區別,反倒好像還有一絲緊張,就好像不知道要把他這道數據往哪個程式上放那樣猶豫;淩衍之眯細了眼,他突然明白這個看上去無懈可擊的男人繞這麽一個大圈說話的意思。
“我們這次競選OMEGA協會主席,是不是也有自然派在裏麵?”
金鱗子看上去像鬆了一口氣,將手抽了回來,單手一揮,那些數據的星點全都不見了。“沒錯,不過就像我說的,自然派如果真是伊甸的棋子,那它當然也會選好用又不容易被懷疑的棋子。”
“所以,你希望我去接觸摩西……假裝成傾向‘自然派’,做你們的間諜?”
金鱗子像是答非所問:“你真心想當O協的主席嗎?”
“如果我不想,我就不站在這裏了。”
“那不就對了?隻有這樣你才能當上主席。否則黨內是不會支持你的,你沒有靠山,我不能直接出麵,你的對手哪一個都比你強大——你是什麽?你充其量隻是個網紅,靠從樓上摔下來哭哭啼啼博眼球的小醜。淩衍之,如果你是個蠢人我不會選上你的,你不會真的以為這些選舉,是純憑票來決定的吧?”
淩衍之好整以暇地歪了歪腦袋。“那你呢?你不怕我倒戈嗎?真的倒向自然派那一邊,然後來玩個無間道,再把你坑進去?”
金鱗子笑起來。他笑得厲害又真心實意的時候,嘴角向兩側咧開,露出一排森然雪白的牙齒。“所以你要和我結婚。我是你的完全行為責任人。”他毫不介懷地說,“但我也調查過你。我知道你不會的;你足夠聰明,又足夠感性,更足夠殘忍。我比你那個蠢貨丈夫了解你得多。你會嗎?”
瘦削的男人抬了抬纖細的手腕,露出一個量化過的漂亮的微笑。“我是個OMEGA,誰說得準呢?如果這世上有女人給我們生孩子,也許正是求不來的好事啊。”
金鱗子眯細了他那雙異樣的瞳仁,抿住一雙薄唇,像看穿了他:“隨便你。”
淩衍之撐著反胃的惡心,匆匆逃離金鱗子的實驗室,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一瘸一拐地走下旋轉樓梯。路過的每一個人、投來的每一束目光,都似乎飽含敵意。——女人。他當然也很想姐姐她們活過來,但不是以這種形式。可她們如果真的突然活過來了呢?這種假設的恐懼猛地攫住了他的神經:他忍不住去想張晨暉,想樊澍,想著當他們有了能為自己支配和生產的女人之後,還會不會回過頭來多看他一眼?他們的目光裏是不是飽含嫌惡?他現在可以用作武器的魅力,到那時在他們眼中會不會變成可笑的惺惺作態?如果雌雄交配才是自然之理,女人繁衍才是天經地義,那OMEGA們該怎麽辦?
我們這群——長著子宮、不男不女、被男人強暴過又棄如敝履的東西——
又算是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