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地球支點
“等等,……”淩衍之嘴裏隻來得及冒出兩個字,又一拳重重落在他的下頜上,自己的牙齒撞在一起,震得骨骼的連接處一並發麻。“你不就是仗著這張臉長得好看嗎?啊?叫你出去犯賤?!”
救命,他想,他翕動嘴唇,卻叫不出來;有人影從視線遠端漠然地走過去。和以前一樣,和過往的很多次一樣,叫是沒有用的,沒有人會來救他。他的身體像被注射了某種潛意識裏的麻醉劑,突然就放棄了所有的抵抗。又有一拳落下來,在眼眶的上半截,不過,當你放棄抵抗,這些便不怎麽痛,就像是在狂毆一個微笑的破布娃娃。當他們發現破布娃娃毫無征服欲望,他們就會停下來的。
那就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長,終於有人將他們拉開,有人試圖把他搬到救護床上。有人攔著那個凶手:“……你搞什麽?!我操,他好像昏過去了……”“——**!澍哥要是有事我就殺了他……我絕對會殺了他……”“我靠!那也不能在這裏啊!你瘋了吧!打在他臉上誰都能看見,OMEGA協理會那邊……”“你冷靜一點,來個人,把他帶到後麵去,別讓這人醒來看到他……”
淩衍之整個眼眶腫得像饅頭一樣,後槽牙磕碎了半個,吐出來的都是血。好在招呼的都是臉,他又沒有反抗,好在腿腳手臂的舊傷倒是沒有加重,隻一張臉被揍成了豬頭,可最多也隻算輕微的軟組織挫傷。給他包紮的護士是個敦實的胖子,半個字也沒說,跟機器人似的規範操作。淩衍之想說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發出模糊的哼音。護士冷著聲說:“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但他似乎又有些不忍,皺著眉看了看他的傷,“我跟你說,你還是不要講話了。你這傷看著嚇人,其實沒什麽事,養幾天就好了。這裏是軍區醫院,你還是別惹麻煩吧。”
淩衍之知道他不會說,就拿筆在意見簿上寫:樊澍怎麽樣了?
那胖護士神色緩和了些,似乎覺得會惦記著ALPHA的OMEGA總算還有點良心,說:“手術還沒結束,不過沒傷到要害,血夠了應該問題不大,我們醫院最好的醫生都在頂著呢,救得回來的。”
淩衍之就又往上寫:傷在哪裏?
“哎哎我這意見簿你別老往上寫這個,沒人跟你說嗎?”胖護士看淩衍之可憐巴巴地搖了搖頭,一張俊臉如今腫得東倒西歪,眼睛睜開都是不一樣的大小,歎了口氣低聲嘟囔,“搞什麽啊這些人,基本的還是要跟家屬交代吧職業道德…………哎你也別寫了,你丈夫的事我還是能跟你說的。”他瞅了瞅外麵,打開話匣子,“哎,中了三槍,還好運氣大,沒傷到主動脈。可是失血很嚴重,又耽擱了時機……送到這來時拖得有點久。最嚴重的是擦傷了脾髒,還有碎片停在腹膜裏……”他絮絮地說著,淩衍之突然什麽也聽不清了,隻看著眼前的人一張一合的嘴,四周仿佛一下子變得模糊而動蕩,層層疊影,並不真切。他感到頭腦一陣眩暈,身子卻不聽使喚地站起來往前想要邁步,幾乎喪失平衡地朝前倒撞過去,接著是一陣稀裏糊塗的亂響;似乎有人扯住了他的胳膊,對他說話,可聽上去卻十分遙遠。
又過了一會兒,才算慢慢緩過勁來了,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地坐到了門邊的長椅上,胖護士端著水杯,一臉憐憫又無奈:“……你今天吃飯了嗎?”說著從口袋裏摸了塊巧克力出來遞給他。
淩衍之感激地接了,看到旁邊地上都是打翻的藥品儀器,胖護士擺擺手歎氣說我來收拾吧,可拾掇著仍是到底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現在知道著急上火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淩衍之腦袋上緩緩冒出一個問號,心想我不過是低血糖怎麽就是何必當初了?那護士看他無辜地使出吃奶的勁眨巴了兩下腫泡眼,驚得一臉恨鐵不成鋼:“你是不是根本不明白你自己為什麽被打啊?你這人是不是腦袋有點問題?”
“???????”
這位大哥八卦之魂熊熊燃燒之勢再難阻擋,砰地把藥盤放下,一屁股坐到他身邊來,擠得那張橫椅發出一聲淒厲的吱呀響動。他湊過來低聲附耳:“打你的那個,叫吳山,和你丈夫一起被救護車送來的。他一點事也沒有。哦也不能說沒有事,軟組織挫傷什麽的總是有的,還有被嚇傻了。他沒中槍。我也是聽說啊,聽說,他倆是一個任務組的,是你丈夫帶的徒弟。你丈夫替他擋了槍,好像是因為他們撤退的時候這小子完全慌了,暴露了坐標,我聽到他們領導在走廊那頭訓斥他。你丈夫是為了救他才受的傷。他身上,你看見了?全是血。他一路抱著你丈夫過來的,抬上擔架之前都不鬆手,拽都拽不開,就像瘋了一樣。要讓他包紮也不肯,讓他換衣服也不肯。他的領導給他預約了一個精神方麵的檢查。這小子打擊不小,估計剛從學校畢業就碰到這個事。他還幹得了這行嗎?”
淩衍之坐在原地,他的臉在如今腫成一團的狀態下很難做出什麽表情,但真心震驚極了。他覺得他們談論話題裏的“你丈夫”像是個遊戲角色,而一切的描述都像個電影,離他生活裏認識的那個人相隔十八丈遠。他們好像拿錯了台本卻彼此演戲還接上了的串位演員。但是錯不了的,樊澍應該是個警察,或者類似的什麽。至少他身上的槍眼總不是假的。這算什麽,結婚三周年的驚喜嗎?
但不管他們演了什麽滑稽劇,護士大哥腦補的一定是另外一出,從他深切沉浸的眼神裏就能看出來,似乎已經完全站在淩衍之這邊,痛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真的,你也不能怪他情緒激動揍了你。據說本來他們什麽潛伏目標……什麽的沒有發現他們是臥底。但是你,你的熱搜有多火,你知道嗎?記者們公布他的照片、履曆,拍他的視頻,尾隨他出門。現在沒有什麽是不能上網的。總之,他的臥底對象好像認出了他,應該是立刻就懷疑他了,然後那個年輕毛頭又露了馬腳……總之我聽到的就是這樣。”
你才應該是國安局的,而不是我那個看起來庸庸碌碌的丈夫。淩衍之張了張嘴,想盡力開口說話,但湧過喉頭的隻有嘶嘶的氣音。這時候另一個護士敲了敲門,朝外頭示意地指了一下;淩衍之順著他的方向看去,隻見一群人像是馬蜂一樣,從過道裏跑過去。
“起來!”胖護士急忙扭動那副寬大的體型,幾乎將淩衍之提起來,把拐杖塞進他胳膊底下,“手術結束了。”
——
樊澍這時候看起來特別的……安靜。
他在家的時候不怎麽說話,也可能是因為他們本來也就沒有什麽話題。
**的時候也不怎麽說話,偶爾從喉嚨深處迸出沉重的氣音。
醫生說還沒有度過危險期。
淩衍之突然意識到,他如果就這樣死了呢?
自己是不是應該慶幸?沒有了樊澍的話,他的謊言永遠也不會有人揭穿了。他可以隨意地編造一切故事,再順理成章地從頭開始。再也沒有什麽阻礙。金鱗子會是個不錯的跳板,他利用起來甚至不會有負罪感。唯一不同的是,那家夥是個貨真價實的變態。但其實他不怕變態,他怕的就是樊澍這樣的好人。
那感覺好怪,就好像你原本已經準備撬動地球,老天爺卻突然拿走了你的支點。使的勁再大都落在空蕩蕩的虛空中,整個世界又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下意識地攥住了病床前靠在自己這一側的那隻手。他的手是暖的,這感覺更怪了,因為這時候回想起來,記憶中幾乎沒有什麽牽手的回憶。他們當然也有過短暫的約會,共同出行,但樊澍的手習慣性地總是插在兜裏。但如今,他突然察覺那溫暖的體溫令人懷念。淩衍之不討厭和他做的時候大汗淋漓的感覺,他有些喜歡**,也喜歡那當中帶來的疼痛,就好像能證明自己是活著的。
“……你騙了我。”他突然笑起來,覺得很好玩,扳動著樊澍的手指。“你騙了我三年!……你挺厲害的,沒有我想象的那麽無聊。我好像才剛剛認識你,讓我想起來我們頭次見麵的那天。今天似乎才是那天後的第二天。”
他隻是眨了眨眼,好像睫毛戳進眼瞼了那樣不太舒服。有什麽從裏頭掉了下來砸在樊澍的手背上,卻反而把淩衍之嚇了一跳——那是一滴眼淚,眼淚裏倒影出一個朦朧的影子。
倒不是因為他不哭,相反,眼淚是最為有效的一種武器,那能夠保護他,也能夠攻擊別人。但他總是在適當的時候適當地落淚,甚至可以像出售產品那樣有計劃地掉眼淚。他的眼淚完全可以像第一流的演員那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但這一顆不是,這一顆是計劃外的,像是有什麽不小心遺漏了,破開的袋子裏露出他千瘡百孔的敗絮。
有人禮貌地敲了敲窗子。淩衍之急忙揩拭眼角,抬頭去看,是那天帶他來的那個領導——李部長,好像是叫做李複斌,是個看上去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那天在車上根本沒來得及仔細打量過他,但這時候卻一眼認出來了,是因為渾身透著那股軍人筆挺幹練、雷厲風行的領導氣質。他是那種強勢的ALPHA,兩道法令紋像是刀刻一樣深陷下去。
跟在後麵的還有他的兩個手下,站在門口示意地輕敲了門框,問:“抱歉,淩先生,能和你單獨聊聊嗎?”